講題：貓與狗：我們的心靈師友
講師：平路（作家／聯合報、時報文學獎得主）
時間：11/26(二)18:40~20:30
地點：輔仁大學醫學院國璽樓1樓國際演講廳
剛剛講到電影裡面的視角，視角是低的。電影很努力，至少試圖這樣做。這本小說更是，從第一頁到最後，從一個狗的眼睛在看事情。這個就是最了不起的地方。因為我學過藝術，藝術可以讓我們脫離原本習慣的世界，至少在閱讀那一瞬間，或是看電影的瞬間，我們可以換一個視角看事情。去想想看，如果你的眼睛，如果大家回家或回宿舍有時間可以試試看，我也喜歡做這種遊戲：就是趴下來，用狗的眼睛，看每個人長得是多麼滑稽。其實是很有趣的想像，比如說我有帶我的狗去玩，我們玩的地方，草差不多這麼高到膝蓋，我跟我的狗一起走進去，我就會想說，如果是我的狗，牠看起來像我們進到叢林，至少是進到玉米田裡，或者這麼高的甘蔗田的感覺。我們以為是這麼低的草，一腳踩進去，可是對狗來講，是多麼有趣。其實我是寫小說的，小說為什麼讓人這麼著迷，就在它時時給你一對新鮮的眼睛看事情。
那從狗的眼睛看到的人是怎麼樣？因為這些文學作品，讓我們看到兩隻狗，
兩隻主人翁的狗，其實都是這樣，牠對人比人對牠，包容力大多了。比如說第二本書那個賽車手的狗，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賽車手是單身，後來賽車手有喜歡的女人，結了婚，後來又生下一個女兒。小狗眼睛裡，一開始有點妒忌。原來牠跟主人的那種感情多了第三者，後來又多了小女孩。這些種種，狗後來好努力好用心，終於了解，書裡面的男主角，那個男主角叫Danny。Danny喜歡的，所以他就無條件地接受了那個原本牠沒有那麼喜歡，所謂在他眼裡的第三者，那個女朋友，後來變太太，還有小孩。而且他覺得要維護這一家人。如果大家去理解周圍的狗，在我的理解裡狗都是這樣，有一個比我們強的責任感、包容力，給你無限的信任。
◎我們的視角曾經和動物是平等的
反過來，人呢？很多時候，剛剛電影和小說都講到，狗也會老。第一隻那隻叫小八的狗，我們在電影裡看到牠老了的樣子。那本小說《我在雨中等你》，寫的是狗老了，不想成為主人的負擔。雖然牠知道主人一定沒有問題，一定不管怎麼樣都會把牠放在手裡，就是這樣的感情。那想想看我們周圍，我們常常看到的，有時候也不小心看到，在街上走的、流浪的，或者自己朋友家裡也聽過，狗老了。狗也有很多時候是被主人棄養。主人不知道怎麼辦，變成負擔，就把牠丟了。在我們的文化裡，在我們周遭，在媒體上，如果大家細心的話，可以看到不少這樣的新聞。所以其實很多不平等的關係。某個意義上，是極不平等的關係。
那麼那個癥結一定是，原來大家有相同的經驗，或者我們不小心，包括我自己，一定也做過同樣的事。就是我們剛開始愛牠，是因為牠可愛。走過寵物店前面的時候，每隻狗都好可愛喔，雖然在籠子裡。好希望牠有一個家。牠可愛的時候，你好愛牠。可是同樣的，也有負擔，每個情感裡都有重量。問題是怎麼處理這樣的重量?
那我們的文化裡，周遭的社會環境裡，最習慣的就是可愛。這也是最近的新聞，圓仔，我想大家都知道。我自己也覺得，我們都一樣，真的覺得圓仔很可愛，多麼可愛的小熊貓。真是讓你目不轉睛，只要電視一有片段，會一直看下去，實在太可愛。我也去看牠的專屬頻道，牠剛出生的時候就一直看，所以我們都是一樣的。因為動物可愛，好可愛，就喜歡。我們最習慣講的就是，因為牠可愛，所以我們愛他，條件是可愛。其實都有所謂不可愛的時候。如果我們都曾經被可愛的小狗吸引，尤其是baby的狗，puppy實在是最可愛了，小貓也是，kitten。沒錯，牠可愛。那我們好想抱抱牠，擁有牠，都不是錯事，那是很自然的反應。但最好把那個當作一個開始，剛好是一個契機，讓你開始建立關係。但也許也不是開始，其實是找回來，連接回來原先你感覺到的。
因為當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其實不是現在這樣的。各位可能都忘記了，我也一樣忘記了，其實孩子的時候，我們跟小狗小貓，或者跟任何人，不是寵物而已，有一種更自然的關係。因為那時候我們的眼睛好低，我們很小，我們有時候是趴在地上，我們有時候是這麼矮這麼矮。我們的視角，比如說小孩跟小狗的視角，當然三、四歲以前，是一個水平面。很可惜各位都已經忘記了，我也忘記了。就像很好看的小說寫到說，所有的大人都是孩子，可惜所有大人都忘記了，忘記自己曾經是孩子。當你是這麼小的時候，曾經你覺得你跟小狗小貓沒有分別，也跟街邊，即使長得癩皮癩皮，長得沒那麼可愛的小動物，你也跟牠是一樣的。所以牠眼裡出現什麼，你其實是讀得懂的。
◎重新回到四歲以前的眼睛
每個小孩都有那樣的片刻，而且那個片刻也是很長的。我們都曾經這麼好奇，而且我們都不知道牠跟我們不同。我們都曾經是這樣的孩子，只是我們忘記了。而且要費好大功夫，要把這些東西接回來，重新記起來。
所以曾經，我們是，像我剛剛講，我們是趴在地上，至少半年或一年的時間。如果你很健壯，可能九個月你就會坐了。可是一般來講，可能我們一年才會坐。一年之前，我們都是趴在地上。後來好幾年，我們都是矮矮的在地上。所以我們都知道的。以至於，當我們忘記的時候，就要花很大力氣把它接回去，把它連繫回去。這樣一個，我很喜歡的一個小說開頭，一開始只有兩個英文字，兩個英文字非常準確，only connect。這兩個字非常有趣，只要連繫回去，只要接回去。
後來，我在教寫作班的時候，都很喜歡出一個題目，那個題目其實很難，聽起來很簡單。大家有興趣可以試試看，真的很難。那個題目就是，可不可以用比如說一分鐘的時間，用文字去寫一隻貓要怎樣過牆角，就是牠身體的擺動，尾巴的動作，身體是怎樣前後協調。當你用文字寫出來，你就會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好好看過。大家如果不相信很難的話，可以試試看，非常非常難。貓咪要怎樣穿過牆角呢？要怎樣穿過？我的文字不是很精準，特別是今天晚上，剛剛講到那些動物電影之後，頭腦不清楚，應該不是穿過，是怎麼樣「經過」牆角，身體是怎樣彎折。文字很難去表達，因為一開始我們就沒有好好看過。
我們小時候的時候，其實我們很好奇，每個小孩都好好看過。像剛剛講的，我們長大，我們就忘了小孩子眼睛裡看過什麼。當你覺得你和貓和狗沒這麼大差異時，你會好好看牠。看牠的動作，而且很重要，看牠的眼睛裡要說些什麼。如果不相信的話，各位有機會去面對家裡的寵物，特別是狗跟貓。以我自己的經驗，你去看牠的眼睛，裡面說好多好多的，就像剛剛小說講的，牠沒有辦法用語言，只能用眼睛，但牠的眼睛反而比人類能傳達的意念更多。
可是我們都太忙了，所有的大人都太忙了，都忘記。所以後來要變成一個寫作課的練習題，要大家很努力用文字去表達，一隻貓怎樣過牆角。其實那個意思也是讓同學，在我教過的寫作課，訓練自己的眼睛，重新換上一對新鮮的眼睛。其實新鮮，不過是重新連結回去，重新接回去，就會看清楚，原來貓咪的動作像天籟一樣。我不多講，大家去看就知道，才會覺得真是奇妙無比，而且好美好美。
所以其實就會想說，我們要連繫回去的，不過就是我門四歲時候的眼睛，或者四歲以前的眼睛。其實我們都記得，我們以為忘記，我們都記得。只要連繫回去，就都知道了。為什麼這張投影片裡有一個潛水艇？這是我很喜歡的比喻。每個小孩因為很矮，所以他看大人的世界有點像狗一樣，其實是用潛望鏡看到大人，他看到水面上的大人在那邊嘴巴動、在講話，小孩聽不太懂，像小狗，小孩也聽不太明白大人在講什麼。可是似懂非懂，說不定還懂得更多。我們想念我們四歲時候的眼睛，其實這是另外一本文學作品，張愛玲的《對照記》，寫她小時候，年少時候的事情。張愛玲說她很想念四歲時候，懷疑一切的眼神。懷疑就是好奇。因為好奇所以才了解，所以才知道狗和貓怎麼樣動作，所以才知道狗跟貓眼睛裡要對我們說什麼。
◎喚起身體裡面的小孩
那同時，如果對狗跟貓有興趣，最重要也是要回到說，對我們每個人來講，要喚起我們身體裡面的小孩。某個意義上，對於每個人，不管你現在幾歲，不管你現在是我的年齡，還是哪個年齡層，這都好重要。都常要問自己，那個小孩哪裡去了？那個古怪的小孩哪裡去了？我用古怪，因為其實每一個小孩都很古怪。只有古怪，所以你才可以看懂貓和狗的眼睛在說什麼。而且古怪的意思就是獨一無二，就是每個小孩眼睛裡都有獨一無二的了解。那個古怪的小孩哪裡去了？後來我們長大了，我們做了很多加法，我們得到很多知識，我們得到很多名銜。各位同學將來也是，有一天都會是某某某，不管你是主任啊，經理啊，或者怎樣偉大的名銜，但很重要的問題一直是，你身體裡面古怪的小孩哪裡去了？同樣地，如果你記起你四歲的時候可以看懂狗跟貓眼睛裡說什麼，那個問題其實就是，我身體裡的那個小孩哪裡去了？那個小孩哪裡去了，當然經過很多變化，這是為什麼小孩不見的原因。
這是從另外一本文學書，找到的譬喻。那個小孩哪裡去了？不見了一定有它的原因。這個故事就是講為什麼這個小孩不見了。《小王子》是很薄的一本小說，大家可能讀過，法國小說。主人翁原來很會畫畫。每個小孩都很會畫畫，我剛剛講說，貓咪怎樣過牆角。同樣地，每個小孩小時候都畫得出來，只是我們後來失去這樣的能力。每個會畫畫的小孩，其實就是你我，我們都很會畫畫，曾經把外面的世界和心裡的世界合起來。那個小孩畫了全世界最有想像力的圖畫，他畫的是，在他心裡他要畫的是—我們心裡畫了很多好有想像力和創造力的畫，一樣的道理—他畫的是一隻大蛇把一隻大象吞進去。好有想像力，多可愛。一隻大蟒蛇吞了大象。當然他畫的是這樣抽像。可是他拿給爸爸看，就像是我們小時候拿很多東西給爸爸看，一樣的結果，爸爸是大人。大人就有很多正經事要做，經常沒有什麼時間。大人就跟小孩講說，你畫的就是一頂帽子而已，一頂普通的帽子。就是帽子，沒有什麼特別，一點都看不出來是這麼好玩的世界。從此以後，至少是一次一次以後，這個小孩就再也不會畫畫了，或者畫的沒有這麼好玩的內容。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很想念我們四歲的眼睛。可是後來我們丟掉了，包括看懂小貓小狗的眼睛，那個小孩不見了。（記錄：魏瑄慧 編輯：黃宗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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