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4日 星期六

第2場/杜韻飛、黃同弘〈向死,而生。〉演講菁華

主題:向死,而生。
主講:杜韻飛

大家早,我是杜韻飛,獨立攝影創作者。

任何作為一個有意識的人,對於生命中接觸到的許多經驗與資訊,我們總是會有一些感覺與想法,攝影作為我所熟悉的媒材,成了我將這些感覺、資料與想法轉寫成為藝術形式的工具。

三年多前,我從新開始創作,當時選定了幾個題目,其中一個是以流浪狗為主題。流浪狗之於我,並不只是一個社會議題,而是我在台灣社會從小到大,生活中處處可見的記憶,伴隨這個記憶而來的是強烈的情感與情緒。經過很長時間的沉潛,我才找到如何將這些記憶、經驗、情感與情緒轉化並濃縮成攝影作品的方法。


這一系列作品,我取名為《生殤相》。

《生殤相》的設定十分單純,我在台灣公立收容所裡,以畫室或攝影棚的影像文化為基底,以古典肖像的方式為表定當日安樂死的流浪狗進行拍攝。投影機上我們可以看見其中的幾個範例。

也因為《生殤相》的設定十分的單純,觀者的感受可以是直接與直觀的,有時候藝術形式看似簡單,但也因此,成為作品有力量的因素。簡單形式,可能包含了錯綜複雜的層次,可以確定的是,藝術的創作,可以是極度個人的行為;同樣的,觀眾在閱讀藝術作品的過程,也可以是極度個人的活動。任何一件藝術品,從不同的脈絡去閱讀、辯論與思考,可以有無限多種的可能性,這些可能性沒有絕對的對或錯,也沒有絕對高與低,對於我而言,創作藝術與閱讀藝術,其實在很多時候可以作為拋棄階級意識型態的載體。

這就是藝術極為迷人的地方。

這幾年來我參與過很多次的導覽、座談、演講,或是為媒體書寫文章與專欄,也在受訪的時候,暢談創作理念,與台灣的動物文化與環境。久而久之,我越發感覺到,《生殤相》作為攝影作品、藝術作品,除了圖說之外,任何的解釋與自我剖析其實都是多餘的。

《生殤相》,其實就是我的自拍像,它試圖迴返我生命中,過往與現今的困惑、絕望,靈與肉的苦難,對於出口的渴望,以及對於死亡的恐懼。 

如果一定要我賦予這組作品,一個可被敘述的意義,我希望《生殤相》可以讓大眾去思考:他者。他者,可以是流浪動物、經濟動物、身心障礙者、移工、外配……等等,他們不只是數字,也不可以單純簡化成社會議題或問題。他者是一個個、真真切切、有知有感的獨立個體,一旦我們有了這樣的認知,就必須考量他們的利益。

在我一開始拍攝《生殤相》的時候,我所設定的影像,是相片中的流浪動物,以受害者的姿態被展示,他們悲傷、而且迫切地凝視著觀眾。我本來以為,這樣才可以讓觀眾,去正視流浪動物的苦難;我本來以為,這樣才可以證明,這些生命曾經真實的存在過。

我抱持著這樣的想法,一直到我拍到這張照片。

照片中的狗並不凝視著觀眾,他並不需要觀眾的注意與同情,我卻深深感受到牠的存在與尊嚴。這張照片,雖然是我創作的產物,卻天翻地覆的,撼動了我自己的靈魂,它讓我真正的體會到:別人如何看待自己,與自己如何看待自己,其實都是表面的假象。

生命在本質上是平等的,生命的尊嚴,與生俱來。

在拍攝《生殤相》的過程當中,我無意間,學習到如何與死亡相處,縱使牠們病痛纏身、行動緩慢,有些恐懼、有些甚至會攻擊陪伴者,縱使牠們傷口的惡膿,與沾滿排泄物的毛髮,發出了陣陣的惡臭,我還是盡力地安撫牠們,擁抱牠們。這長年的創作過程,無形當中,使我些許擺脫了這些外在因素帶給我的不自在,進而去凝視肉身的最深處,單純與無垢的靈魂。

如果安樂死的步驟正確,注射過的狗幾秒鐘後就失去了意識,這時我們必須抱起牠們,帶到另一個房間去放置,在這個瀕臨死亡的過程中,有些狗會大小便失禁,弄髒我們全身的衣服。這總是讓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多年前過世的爺爺。

還記得當年出國留學的時候,爺爺到機場送我,他撇過身子,留下了眼淚。八年以後,我完成學業,回國定居,這時的爺爺已經是中風過後,臥病在床的老人了。在這人生的最後幾年,年老與病痛緩慢,卻也快速的剝奪他與外在世界的連結,他房間裡,只剩下褥瘡的味道,伴隨著身體疼痛時所發出的呻吟。這一切的一切,都讓當年的我,感覺到反感與不自在,在他的面前,我變得疏離,且不知所措。

我的經驗並非獨立或罕見的個案。我的一個摯友也跟我分享了他的經驗:年幼時候的他,父母工作忙碌,他自幼就是由祖母帶大的,他與祖母的感情最要好,一直到今天,他還是常常把祖母的事蹟掛在嘴邊。他的祖母從發病到過世的時間,只有短短幾周,病情急速惡化,他知道祖母不久於世,但他排斥探望,在家族與道德壓力下,有時不得已不去探望的時候,他也不願握著祖母的手,心中甚至厭惡與憎恨起,這個他深愛與深愛他的人。當醫院來電,告知祖母死亡的消息時,當時的他,感到鬆了一口氣。

我在社會學家愛里亞斯的著作,《臨終者的孤寂》這本書中讀到:「我們的世代盡可能地將死亡與臨終,推到人類的社會與社交生活以外……臨終者與死者,不再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環了。」對比歷史,今日社會對待死亡的態度,其實是在不自覺中,因為社會環境變遷,而造成這樣的傾向。這種傾向的形成,在特定與主流資訊爆炸的時代,只會變得越來越快速與嚴重。

在我們所處的社會環境,流浪動物的死亡被隔絕在收容所裡,經濟動物的死亡被隔絕在屠宰場裡,至於人類,則是將自己隔絕在,現代化的狹隘環境與心態。人們必然孤獨的死去,因為陪伴臨終者的人,並不懂得如何善意與溫柔的對待。多數的我們,或許少有機會去思考與體會:人類意識對死亡的遮掩與壓抑,其實是長久存在的事態。這是我在創作《生殤相》的過程中,感覺當代極度欠缺探討,也是我認為迫切需要去面對的課題。

如今,如果我們願意去面對死亡這個功課,我們必須承認,死亡,是人類形象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一年多前,我第一次嘗到作為一個父親的喜悅,卻也必須面對,女兒的誕生預告了她不可避免的死亡。我只能祈求,她在有限生命裡感到充實與飽滿,並且希望能夠陪伴她,為死亡,做好各方面的準備。

【當日講座現場報導】 報導/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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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告別的姿態〉撰文/杜韻飛
http://stn.eslite.com/Article.aspx?id=2230

〈驕傲的加害者〉攝影、口述/杜韻飛;執筆/吳凱琳
http://www.ettoday.net/news/20130822/260349.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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