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6日 星期日

第7場/朱天心〈我的浪貓浪狗朋友〉全文連載(6)

講題:我的浪貓浪狗朋友
講師:朱天心(作家/聯合報、時報文學獎得主)
時間:10/06(日)19:30~21:30
地點:時光1939

(前情提要)
朱天心老師提到,她有時在做社運的朋友面前會覺得矮人一截,但其實不會說話的動物是「第一塊骨牌」,一個可以毫不在乎的虐待動物的人,也不會在意社會中的弱勢族群,善待動物無關乎愛與不愛,而是因為「人有尊重一切生靈之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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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說到我的社運朋友,我認為我矮他們一截,因為他們覺得人的問題這麼多,你卻只做動物。但我常常覺得我們做的,比起他們還要第一線,因為這些動物是不會說話的。像之前高雄捷運的泰籍勞工們,待遇近乎奴工,儘管語言不通,也都知道起而抗暴。其它的人再弱,都總有辦法。可是像這些貓牠們是不會說話的,不會因為今天你幫了牠,下次牠就會投你一票,

沒有這樣的事情,牠真的是弱勢中的弱勢。大概07年,我寫的《獵人們》在大陸出了簡體字版,後來有一個女孩在念天津大學,她現在在北京社科院唸台港文化博士,她那時候就寫了信來台灣,她寫說:台灣的民主,我不羨慕。因為大陸很醜化我們的民主,立法院等等,現在也不需要醜化了,我也覺得蠻醜的,她不覺得這個民主是很可貴的。她說台灣的民主我不羨慕,台灣的富我也不羨慕,因為這個女生爸爸是律師,媽媽是醫生,又因為一胎化,兩邊的祖產都在她一個人的身上,所以她不羨慕台灣的富也是真心話。可是她說:我看了你的《獵人們》,我覺得如果有這樣一個地方,可以這麼認真、細緻地對待生命的話,我覺得這樣的地方一定也會善待其它的非我族類,這樣一個地方是讓我很嚮往的。後來我跟這個女孩也結了一份緣,她來台灣也跟著看我們怎麼餵貓。我覺得這樣應該頒一個榮譽市民什麼給我們家,因為很常有大陸各大學的學生來,學我們的方式,因為他們的社會距離動保還很遠,可是他們就覺得從自己做起,很多都是從自己的學校開始做,自己也做中途。我也是這麼覺得,要是我們的下一代來看我們,連動物都會被這麼對待的時候,有一天你會老,他們也會碰到殘的人、弱的人,如果連不會講話、不會謝你、不會回話、不會投你票的動物都這麼做了,那其它人裡的弱勢他們也當然會這麼做。倒過來看,如果我們對流浪動物可以輕鬆地當垃圾一樣處理掉的話,幾年前我們也看過,金融海嘯的時候,像那些竹科新貴一夕之間只能到海邊釣魚,本來是贏者圈的人,一下子就失業,就變成以前你不要關心、也不需要關心,甚至你覺得是loser的那些人,你一夕之間也可以變成這樣。所以要是我們習慣了對動物可以如此殘忍,有一天我們也會對老人們、殘疾的人、對邊緣的人、對繳不起稅,但會佔我們很多社會福利、醫療資源的人,你大概也會覺得他們沒有存在的必要吧。

*動保是「第一塊骨牌」

所以我會跟我們這些朋友說,我們其實是在幫忙守第一塊骨牌,我覺得那塊骨牌要是倒的話,後面是會接著倒下去的。我也一直覺得在做動物保護的志工們,當所有的英雄神話都破產的時候,我卻看過好幾個這樣的英雄。像在花蓮,我自己很崇拜的一個女生,大概三十出頭,關懷生命協會的林憶珊,她在輔大唸書,之前輔大有很多流浪狗,她就跟一兩個同學,一輛摩托車,把附近所有的流浪狗都抓去做節育。後來她到東華唸書也是,花蓮市很多的狗也都全部被她抓去。而且她也動保界大家的師父,她會吹箭麻醉狗,尤其有很多那種癩皮狗。其實牠們只要打完針,就可以痊癒,但是就是打不到,因為所有人看到都拿石頭丟,能踢能打能驅趕的,所以牠情緒是驚恐中的驚恐,根本無法接近。可是像憶珊他們就學會吹箭麻醉,然後再用摩托車追。但貓就沒辦法用這種方式,貓會跳上跳下,你不知道牠會跑到哪裡,所以對牠是很危險的。可是狗只要追牠追到發作為止,就可以帶去醫療。憶珊她就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還有一個台大外文系的女生葛雁,她本來住在民生社區,那裡老樹很多,像我們貓雷達好的人,其實一看那個地方就知道那個地方一定有貓,那個社區就有很多貓。有一年她就在那裡辦了一次跳蚤市場,募了一筆錢,然後她就跟一兩個同學,花了一個夏天,把兩百多隻貓,全部都抓去絕育。

還有一次是09年的淡水貓事件,本來河堤、榕堤那裡有很多愛心媽媽都照顧得很好的貓,其中一個叫忽忽,現在榕堤會看到一座雕像,就是忽忽的雕像。忽忽還會幫那些貓寫故事、寫家族樹,因為長期地觀察,她就把每一個身世都寫出來。有一年只是因為有一家咖啡館的顧客抱怨了:你們前面貓在這裡好髒喔。他們就立即叫清潔隊來。等抓去之後,鄰居才發現這些貓怎麼很少看到了,去收容所一看,因為那裡環境很糟,大部分都處死的處死,病死的病死。這個數字到現在還不知道,有說一百多隻,也有說五六十隻,總之那個數量還是很驚人。剛發生的時候,我們就在有河書店,大家在花蓮會來時光,去淡水的話一定也會喜歡去有河,我們就在那裡跟舞鶴、天文聚會,我們那次還包裝了一個新的活動:我們今天希望每一個在淡水拍過貓照片的人都能帶來,因為這些貓都不在了,我們要紀念牠們,今天我們要來唸跟貓有關的文字。可是很好玩的是,我和天文比起舞鶴還要社會化的多了,可是那天舞鶴一坐下來就說,今天多少是為文學而來的,沒有一個人舉手;為貓來的,全部人都舉手,他就說:好,我們不要裝了,不要唸了。我們現在就開始進入正題,來談正事。

我們也找了那時候的縣長周錫瑋來,請他來聽就好,因為你已經犯了錯了,不要再說東說西,好好聽志工們說貓的事情。周錫瑋也坐到了最後一刻,聽大家說的說、哭的哭。我們自己也做了準備,一些國外舊的町村,他們以貓為主題,進行了社區再造,他們的照片和攝影集都做得非常好,我們就拿出來給周錫瑋看:你看看,對人家來講是資產,你怎麼會把牠視同為垃圾,其實是可以有作為的。所以當場周錫瑋就答應,淡水立即停止捕捉撲殺。那時候還沒有猴硐,他希望像是九份、坪林,這些有觀光產業的地方,先做起貓的TNR,讓牠們存在。做成功之後,再開始進入三重、永和這些人口密度比較高的地方。那陣子我們討論的時候也很有趣,我們在一家咖啡館,那個老闆也是照顧貓的,從捷運站到紅毛城沿線的地方都是他在照顧的,他每次來也不跟我們好好討論,11月天氣很冷他還是穿一個吊嘎,肌肉練得很好,卻不認真說話。我就在跟忽忽討論,碰到人家反對的時候你怎麼罵,因為忽忽也是很恰的那種,很會罵人。後來我們講半天,那個穿吊嘎的終於說話了,他說:「你們都說太多了,不用說那麼多,像我每次在餵貓,有人在旁邊說不要再餵貓了的時候,我練這身肌肉,我一轉身,人家一看就知難而退。」後來忽忽2010年在寒流夜的時候被車撞死了,昏迷了一星期之後就走了。只有我們餵貓的人知道,寒流夜被撞,一定是那天晚上有一隻貓沒有餵到,掛心,再去。然後就跟我們一樣瘋婆子心不在焉、恍神狀態,一定是這樣子的。

*不是想做英雄,而是名實相符的人族

所以我也沒想到做動保之後,認識好多這些原先沒有要當英雄的人,像我自己也沒有要當英雄,有點像30年代冷硬派作家寫的那樣:你要在亂世的街頭,做一個好人的話,你得先做一個英雄。我們本來只是想要做一些,做為一個高貴的人族,一些高貴的行為,沒有要做英雄,可是後來都被迫要做英雄。這些動保志工們在我眼裡都是。

剩下時間也不一定要問跟動保有關的問題,其它問題也可以,我也不一定都有答案。我記得我上一次在時光,我們講了一下午,最後一個女生看起來很NICE,舉手了說:「我可不可以問,可是我還是很怕狗怎麼辦?」我忘了那時怎麼說,但我很想很不禮貌地回應。類似的問題我以前在台大的通識課上,在我講完之後,有個男生也是講類似的話:「我還是很不喜歡這些流浪動物的話,怎麼辦?」我現在補充強調一次,今天談這些其實沒有要大家回去以後都去認養一隻貓或一隻狗,或是一定要去餵,並不是這樣。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他的價值訓練,有很多人覺得還有很多其它同樣有意義的事情,我只是想要讓大家知道動保志工他們是這樣在做的。所以不一定要每個人,你可以繼續不喜歡動物,可是你要留一條活路給牠,然後讓動保志工們去做些什麼,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們的下一代都在看著,我覺得這樣就好。

所以像台大那個男生說他還是不喜歡動物,我就說但是我喜歡動物。這幾年在類似的場合我最怕的就是有人幫我開場,然後說:她愛貓成癡。我好怕人家這樣講我,我們要是幫助非洲飢童,你不會說他是愛非洲飢童成癡吧。有些事情無關乎喜不喜歡,我有時候甚至覺得我才不喜歡貓,因為我的氣喘好嚴重。在別人面前我會說我喜歡貓喜歡的要命,但我覺得這無關乎喜不喜歡,人世間有很多不是你愛不愛的事情,而是該不該做。因為愛不愛的話,就掉進了相對裡面。因為你愛所以你去做吧,我不愛所以我不用做。我覺得掉進這個只是個人好惡的話,滿沒意思的。世間的事情還是有在個人喜好之上的,價值、道德、意義,還是會有的。

人到某一個年紀,就會我同輩的人,只要一看到年輕小孩的時候,就會很心虛:很好很好,你們這樣很好,喜歡電動、漫畫,假睫毛很好很好。這個差距是一直有的,我大概是一直到兩年前,因為動保認識了很多新朋友,學校動保社團裡面的學生,我記得是大選前我們要催生動保司,要等著鏡頭轉到馬英九,要他答應,因為我們大概募了十萬封信。在等的時候,我就還是平常的樣子,一個新認識的女生就跟我說:「天心,我覺得你好勇敢喔!」我以為她要誇獎我的是,沒有因為今天要見總統、大官或是蔡英文,然後就要穿戴整齊的制約,我還是平常的的打扮。我等她說完,她就說:「你都敢不帶假睫毛就出門。」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代溝到了這種地步,所以我也覺得你只要批評下一代,你就是老了或是保守了,不會的,因為我覺得我每一刻都活得好認真喔,好認真地走了三十年,那我當然有必要要把我很認真在前面瞭望,好像我們是原始人,有人走在前頭,很認真的在看有什麼好的壞的,有什麼是危險的,如實地講出來。這跟你批不批評下一代是兩回事。我怎麼會講到這個地方……。所以我後來對那個台大男生,有點在罵他邊緣地回答了他,我就背了歐盟在1987年通過的第一百二十五條條款:「人有尊重一切生靈的義務。」然後我就說:你看著辦吧。要是你還是覺得這不是一個值得參考和努力的價值的話,你自己看著辦吧。這是你自己的問題了。你要我再教你如何善待動物,或是如何讓其它生命跟你一起共享這個地球的話,你還要人教就有點丟人囉。
(聽打:Jimmy/編輯:林書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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