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6日 星期日

第7場/朱天心〈我的浪貓浪狗朋友〉全文連載(5)


講題:我的浪貓浪狗朋友
講師:朱天心(作家/聯合報、時報文學獎得主)
時間:10/06(日)19:30~21:30
地點:時光1939

(前情提要)
在上篇全文中,朱天心老師提到一些實驗動物和經濟動物福利的問題,但對一般人來說,同伴動物還是比較可能成為關心的起點。本篇全文中,天心老師分享了甜橘的故事,以及她如何面對與動物之間的生離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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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有一次去飯局之前,我們社區有兩隻照顧得很好的貓,我記得我姐姐還幫牠們寫過文章,是一對很漂亮的玳瑁貓,我們剛發現牠們的時候,還沒有長很大。到後來,因為那個社區有很多小孩子也很喜歡牠們,每次放學都把他們手裡的鹽酥雞給牠們吃,牠們就吃得好胖好胖。我姐那篇文章就說:從蘿莉塔變小甜甜布蘭妮。本來是個小女生、很迷人的玳瑁貓,變成

了大胖貓。牠們跟居民處得很好,可是也因此被一個有錢女生盯上了。她要求她大樓的警衛要是再不處理的話,就要跟他們的公司通報,剛好那天被一個放學回家的學生看到,趕快跟我們說。警衛也很外行,把牠們抓到水果紙箱裡面封得死死的,那兩隻貓也傻傻的,對人也很好,一抓牠就還以為有東西可以吃,兩隻就被裝進去。剛好那天有個飯局,我們急著出去,只能說你不准動牠們,你把牠們送去收容所的話,牠們有晶片會通報我們,我們還是會領回,所以你這樣抓是沒有用的。那個警衛卻說:「那你怎麼知道下次我不會找個橋就丟下去呢?你怎麼找?」這句話真的是把我嚇到了,我覺得他真的是會說到做到,我只能先把那兩隻貓帶走,因為我家裡已經十八、九隻,再來兩隻大胖貓衝擊太大了,而且牠們已經在街頭自由一輩子了,牠們未必肯乖乖待著,但是這樣每天又有個人質在那裡。

所以那天吃飯我完全心不在焉,我好羨慕好比說楊照,因為他正在講他的女兒丟了一把小提琴,把小提琴忘在車上,三百萬台幣,所以他一車就回去把小提琴追回來。焦桐一個很會講吃的作家,他說他沒有吃到一個三星主廚的一道菜,多可惜啊!我真的心裡在淌血,他們每一個人都可以講出他們的委屈、不平或煩惱,可是如果我講說那兩隻貓被關在一個紙箱裡面,命在旦夕,我可以想像他們一定覺得我瘋了吧。所以我到後來開始學會表面上裝成是一個社會化的人,可是在心裡卻在嗚咽,是那種別人看不到的,無法說出來、說出來也沒辦法引起共鳴的哭聲,我在心裡把它完成。

*「既期待黏人貓,又怕牠們受傷害」的矛盾心情

我其實盡量避免進入貓故事裡頭,因為跟動物的際遇,你心情其實是很矛盾的,有些貓媽媽教得很好,你餵了三年牠都不會接近你,但又有一點惆悵,餵了三年連一下都不讓我摸。可是有些貓很快就「只要愛情不要麵包」,一天裡唯一的那一頓,牠讓其它貓去吃,牠寧可用那一份鐘蹭你的腳,跟你一起走,走到超出了牠的領域,你也不敢回頭,因為一回頭,真的就像最好的畫家畫的那種街燈下的剪影,一隻貓搖著尾巴在癡癡地等你。我到後來都希望街貓能保持牠們的野性和警覺性,既然你沒有要帶回家的時候。因為牠會假設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友善的、是對牠好的,但牠下一個可能就碰到虐貓人,牠不知道,那個結果是不敢想像的。所以我希望你就算餵了三、五年的貓,牠還是要有一定的野性,這還是有點難。像我們里有一隻橘白母貓,甜得不得了,非常非常撒嬌,我有時候會跟天文講:「那些貓真的很愛我,我覺得我在貓界一定是個很迷人的T,這些小女生愛我愛得不得了。」但是天文很理智,就說:「你伙食太好了啦!」因為到後來我讓家裡的貓和外面的貓吃的罐頭是一樣的。有兩個理由,一個是因為這飼料有時候吃了好幾年才知道一家廠牌出了問題,而街貓你只能看到這麼短暫的時間,即便有問題你也查覺不到變化,可是家裡的貓你就會看得到,一個品牌吃出問題,家裡的貓可以觀察得出來,就知道飼料不行了,外面的飼料也要換。另一個理由是我會讓外頭的貓吃得比較好,因為家裡的貓牠們是可以終老的,可是外頭的貓你前一天才看到牠,今天可能就找不到牠,再三地問你才知道早上清潔隊員發現那隻貓死掉了,有些就會不知所終。

像有一隻黑貓,我先生盡可能地保持不動感情,對家裡的貓他也不動感情,但我後來才知道他是心最軟的,但是家裡至少要留一個活口,比方說家裡一隻貓病死了,或一隻走失了,弄得我們生活大亂,想吃東西也沒人去廚房,起碼留一個活口,前面便利商店可以買點麵包,保持能夠生活下去。所以我覺得我先生唐諾,他也就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吧。他唯一喜歡的一隻是黑玳瑁,那隻貓剛出現我們就做了結育,而且肚子裡已經有小貓,因為牠黑漆麻烏的,我們就叫她烏麻麻,那時候正好是08年,所以我們很快就改叫牠歐巴馬。後來有一天在我和先生計程車上,那時候歐巴馬已經一兩天不見了,家裡就打電話過來說,清潔隊打電話來說歐巴馬被撞死了。一講他差點頭撞到計程車,那司機就問:「歐巴馬撞死了那美國大選怎麼辦?」我就說那是隻貓的名字。

前面講的橘白貓,其中有一隻甜橘牠非常愛我,我每次來都不吃飯就來蹭。每次到了牠就跟著我,跟到一個很危險的十字路口。我要去下一個點之前,就會給牠一大匙的罐頭給牠吃,牠吃的時候牠就不用再跟我了。我們這樣子維持了大概兩年,後來有次我去香港開會五天回來,就沒有再看到甜橘,我想牠很親人,可能有誰把牠給帶回家了,我就沒有瘋狂找,不然一般我都會瘋狂,怕被困在停車場。到後來有一天,我到了平常的地方,但不是甜橘以前待的位置,我聽到一個很清楚對我叫的聲音,我想是甜橘,我就循聲而去,牠就從車底滑出來。我還沒看到牠就聞到全身尿騷味,臭得不得了,等到看到牠,還是美的不得了,真的像一朵玫瑰,但是牠再也不是以前的甜橘了,牠大概是被車撞了,已經半身不遂,牠的下半身都潰爛、流膿。後來我們帶去看獸醫,醫院也讓牠住下來,我中間也看過牠幾次,整理地乾乾淨淨,醫生也照過X光,脊椎沒有受傷,可是牠還是站不起來。後來找了葉醫生一起看,也不知道原因。我還記得我最後一次去看牠的時候,牠的生命力很強,因為醫生給牠罐頭,牠還知道要把它勾過來吃,我覺得好像還有希望。醫生後來跟我講,這樣撐下去也不是辦法,你們就帶回去護理。我們帶回去,剛洗好澡,一個人抱著牠,一個人想給牠吃一點好肉,但是牠就這樣看著我們,然後一口大氣一吸,然後就這樣走掉了。

*用「來迎佛」的典故面對生離死別

我在想,大概是我們的陽台的空氣,很像牠熟悉的氣味吧,牠就放開了。我跟我姐兩個人因為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相對嚎啕大哭,哭得就像電視劇裡的那種哭法,哭得很糟糕。後來鼻涕清一清,我們想說這樣不行,年紀活了這麼大把,原來那個心沒有學會一丁點的保護。很像豐子愷寫的,那個心是什麼都沒有包裹的,連塊紗布都沒有,就是這樣的形容。我們覺得怎麼可以沒有一點保護自己的心,不行不行。我記得我們兩個一面大哭,一面說這樣不行,我覺得不會有人真的懂我們兩個的意思。後來,天文就在家裡做送行師,她是處女座,她很受不了人家送的禮盒,前一秒還美美的,後一秒就變成垃圾。所以她會把緞帶放一邊、包裝紙放一邊、紙盒拆了放一邊。她這時就把紙盒拿出來,裡面放著我們的舊手帕,或是我們天天去餵貓穿的衣服,因為她覺得這是牠一生唯一的一個家,她就把牠放裡頭,緞帶什麼都弄得好好的,看起來非常漂亮。那一天我就拎著甜橘,再走一次牠平常的路,我心裡又在嗚嗚嗚的嗚咽,外表看起來只是一個正常人,甚至好像是去送禮,心裡卻在想:「唉,好可憐啊,甜橘,你一輩子就是這兩年。我們所謂一輩子,人七、八十歲,家貓也十五、二十,你這兩年都沒有出過這個山丘,你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多大。」後來第二天我看了報紙,郭台銘第二次婚姻,生了女兒,我就想:這是甜橘去投胎了。我那時真的這麼覺得,假如我不這麼想的話,我沒有勇氣每天走餵牠的那條路,我不能接受那個街燈下沒有牠的影子。

我們做志工,其實街貓的悲慘故事還是多過快樂的事,畢竟大環境是這個樣子。我本來也沒有宗教信仰,可是有一次我去京都的平等院,一些雲中菩薩、銅像為了要保護,你只能很遠這樣看一下。但大概在03年吧,他們在旁邊的角落蓋了一個博物館,然後就把一些彈樂器的雲中菩薩,放到了博物館裡,你可以看它看得很清楚。我那次看的時候,佛教的哪個宗派,其實也不清楚,也沒有認真信它。它有說人到了臨終那一刻的時候,會有很多來迎佛,來接你去另外一個極樂境國。我那一刻看的時候覺得好高興,將來我的來迎佛一定陣容好龐大,有甜橘,有好長好長的名單,因為這樣我可以得到好大好大的安慰。後來每次志工彼此幫忙,或電話哭唏唏的,我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就是用來迎佛來彼此鼓勵、彼此支撐。
(聽打:Jimmy/編輯:林書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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