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5日 星期六

第6場/駱以軍〈狗臉的歲月〉全文連載(1)

主題:狗臉的歲月
主講:駱以軍(作家)
時間:10/5 (六) 14:00-16:00 
地點:台中市大墩文化中心

各位朋友,先謝謝各位在秋天這麼舒服的一個下午跑來聽我哈拉,其實這整個文學下鄉談動保的活動大頭目是黃宗慧教授,她是台大外文系教授,然後她們姐妹就是持續在關懷、或是說專業地反思動物保護在哲學上,或是說在社會學上,有關倫理的這些問題。其實這個活動蠻有意思,跑到北中南各地,像明天在花蓮,朱天心會去花蓮講,等於我們台灣文壇這些老中青的作家,平常互相都不一定會碰到,可是卻因為在黃宗慧小姐的威嚴之下,大家都集中,不是集中,就是各自這樣投入,台南也有嘉義也有,南投、台中都有,可是因為我不是一個專業在動保議題上做哲學反思的人,所以我今天的演講題目本來訂的就比較輕鬆一點,所以我可能整場下來也不一定有碰到動保的議題呵!可是就是分享我個人的一些經驗,因為我是一個從小家裡就養狗的人,一直到最近我又養狗,所以題目就是狗臉的歲月,今天這個題目的展開,我可能會講一些屁笑話,可能會講一些故事,到最後可能會再試著收尾,收尾的時候你會看到這個題目其實希望能涵蓋到三個元素:狗、還有臉、還有歲月。


與狗狗的「一夜情」

我因為會緊張所以一開始先講一個比較低級的笑話,跟狗有關的,請在座的朋友比較長輩的不要生氣噢。我書房的空間很小,所以我幾乎十幾年來大概就是每天出門工作,下午都是在台大、師大,就是溫州街那一帶,像是台大旁邊巷子裡的咖啡屋寫稿,我還是用手寫,帶白紙然後帶黑筆去寫稿,很像上班族去打工。我最常去的一家咖啡屋在台大的對面那個溫州街,一個小巷子裡面又包羅萬象,巷中有弄,弄子裡又有很多種各式各樣的咖啡屋,現在大陸客還有香港的遊客非常哈台灣,如果到台北的話都非常喜歡那種很有味道的咖啡屋,然後有二手書店。那裡是一個很漂亮的空間,巷弄裡的那個樹蔭啊、住戶,就有一種巷弄的、靜靜的時光那種感覺。那我常去的,因為我抽煙嘛,就是有戶外的咖啡座,我覺得來台中就很舒服,像你們這個文化中心,我覺得外面抽起煙來就好舒服噢,就是樹蔭下,還是這個季節的關係?總之我就常去那家叫做盧米耶的咖啡屋,因為有些樹蔭,放了大概十來個桌椅,然後我就在那邊寫稿,我通常去大概都沒有人,只有我自己,在那邊寫稿,然後抽煙,就是會專心專意地寫稿,那個老闆娘是一個蠻有風韻的人,剛離婚,平常我去就是很像他們的老客人,他們工讀生都知道我喝冰咖啡什麼的,然後我會坐一個下午。

老闆娘養了一隻小狗,這隻小狗是那種小型犬,毛毛的,他們叫牠毛球什麼之類的,我也忘掉名字了,還是叫拖鞋?反正毛球可能是北京狗還是那類的,毛很多的小白狗,然後會尢尢尢尢(齜牙咧嘴),這樣跑來跑去。然後,平常我也不理牠,牠也不理我,我寫我的稿,可是有一天下午我背書包去,誒一走進去怎麼發覺——大概那時候老闆娘剛離婚,風聲傳出來——怎麼搞的我辦公室,不是辦公室,我常坐的那個咖啡屋的那個區,每一桌都坐滿了一些很帥的中年男子,然後,穿著西裝,喝著紅酒,拿著筆電,然後呢那隻毛球就好像知道這些男的都是對他媽不懷好意的,所以就非常囂張在這些客人桌下跑來跑去,然後亂叫尢尢尢尢,這些客人都做出一副很慈祥的表情:「喔喔~好聰明……」對對對,就是因為想追牠媽就先捧笨蛋兒子,直說「喔好聰明噢!好可愛!」然後那個毛球,就看到我站在那邊沒有位子,竟然就對著我尢尢尢一直亂叫,我是他的熟人耶!我心裡想,再一次你給我試看看,竟然敢不認識我,後來我就走了,就沒位子嘛!又過了一陣子,有一天我又去那個咖啡屋,結果那天比較冷,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我去早了,那個咖啡屋門鎖著,裡面根本沒有工作人員,沒有工讀生,就是沒有人,只有我還有那隻毛球,我想,就剩我跟牠,然後牠就突然變成個狗孫子,就是非常的老實,然後一直跟我撒嬌,我突然之間就忘掉了仇恨,我就疼疼牠,然後牠就很高興,我就給牠搔肚子,牠很會撒嬌,就去咬了牠的骨頭來,叫我陪牠玩,在這段過程,莫名其妙我跟牠之間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情感,然後反正我也很孤獨,他們還沒來開店,我自己就帶一個礦泉水就坐在那邊抽煙,然後看我的書,我進入到看書的狀況,很專心,我就非常專心,然後毛球在這個過程裡,一直抓我的腳逗我陪牠玩,可是我就敷衍牠,很專心在看書,過了一會兒突然發覺怪怪的,這隻畜牲竟然抱著我的右腿,在交配,呵呵!他在強姦我的右腿。其實我以前養過很多狗,從小養狗有經驗,我知道那種小公狗發春很痛苦,所以其實我OK的,沒問題,我就繼續看我的書,然後牠就在那邊一直抱著我的腿在那邊交配,我都不管牠,我唯一犯的錯是我忘記了那整個空間是一個公開的空間,我在那邊看書看得很專心,然後突然聽到有人用驚喜的聲音大喊「駱以軍老師!!」有一對情侶啦,就是台大的學生,我不認識他們,但是他們大概認出我,然後我跟那個毛球兩個人,就這樣ㄉㄥ!同時抬頭,很像被捉姦在床的狗男女,一起看著那個叫我的人,反正就很羞恥、很羞愧,後來因為那個禮拜六我跟我一些創作的朋友們聚會,我們大概一個月或兩個月會在那邊,晚上那個咖啡屋就變得有點像pub,禮拜六的晚上裡面可以抽煙,結果我們在那邊聚會,我就講起這件事,當笑話講給我的小說家朋友陳雪聽,講一講後來她不相信,我就看到那個毛球剛好走過來,那隻小毛狗,從我這邊跑過去,我就說:「你們看,就是牠就是牠!牠搶走我右腿的貞操!」沒想到這傢伙經過我面前的時候竟然又對著我尢尢尢,我覺得我應該跟牠有過肌膚之親吧!我就這樣蹲下來逗弄牠,結果那傢伙不認識我!然後陳雪就說:「這就叫做所謂的一夜情啊!」哈哈哈哈哈!不認了!對!好,對不起,這笑話把整個應該要講動保議題的格調降低了。我接下來可能就先講兩個故事,我也不可能把我養過的狗整個講完,不過反正我就先講,能講到哪裡就講到哪裡。

山谷裡的人鬼戀

我以前是唸文化大學,在陽明山,大學生大概都住在學校附近,學校附近非常擠,很多出租的公寓,我在那段時期撿了不少狗。那個宿舍附近大概有五六十間學生宿舍,就是老太太剝削這些大學生,在一條溪邊出租很多很多這種宿舍,然後廣播說誰誰誰電話,就要跑著去接電話。那個時候我撿了兩隻狗,那狗過的好快樂,牠們自己跑去溪邊玩,然後也會回來,可是牠們還會去叼別的宿舍學生的鞋子,所以後來我們就被趕走了,還好我爸媽在永和有一個老的小房子,日本式的那種,所以有一個小院子可以收留。家裡面從小就有養狗,我全盛時期撿了七條狗陸續都帶回家給我媽照顧,所以我媽很可憐。這些狗就是養在院子,牠們也可以跑回屋子跟主人睡,可是不能睡床上,我媽會在院子鋪報紙、鋪墊子,我媽很疼狗,是那種很疼狗的媽媽噢!可是跟我養那兩隻狗的時候是完全不同的,牠們在陽明山的那種畫面,就是可以去獵小野鼠,可以玩水,然後跟附近別的小狗玩在一起,可是又可以跑回我的宿舍,有家有主人,可惜後來我被趕走。

然後我念大五的時候,因為大四我們班有一群很怪咖的男孩女孩,大家一起創作,當然還有就是談戀愛,有的就變班對,可是後來一畢業以後,這些男生通通要去當兵,這些女孩那個年代很多都要回到中南部,反正大家就散掉,散掉以後就只剩下我,因為念大五,延畢,然後另外有一個也是寫小說的,我暫時叫他P君。在那個年代不像現在很多同志運動什麼的,P君到當兵的時候才意識到他是同志,那個時候其實我也不太有這種意識,只覺得他特別喜歡三島由紀夫,還喜歡日本漫畫,會去畫男人的肌肉。當時主要是就剩我跟他,他也住在山裡很遠的地方。我住的地方在山裡面,要繞很多山路,然後我要描述一下,那地方是一個像碗狀的封閉山谷,山谷裡面有小小的山谷,最下面有一個小學,那個小學很小,人少到快可以被廢掉了,這個山坳裡面留下來的都是老人家,年輕人都不會待在這個山裡了,所以這個山谷住戶也不多,我的那個房東是年輕人,一對夫妻,大概就是我現在這個年紀,他們大概去外頭賺了些錢,所以就他們一家在這裡,在這個山坡一半的,有點像梯田那樣的地方蓋了一個所謂的像豪宅、別墅的建築,可是很醜,這個豪宅的前面是整片的草坪,就是那種韓國草,很漂亮的草,草坪的盡頭就是我剛剛講的那個形狀像碗的一個山谷,我要描述這個就是待會我要講的事發地點。豪宅的旁邊還剩了一塊地,應該是倉庫那樣的地方,破破爛爛地隔出了四間很小間的房間,每一間大概才兩坪多一點,就是很小的那種學生宿舍,然後價格也比較便宜,因為很偏遠,租的人一定要有摩托車,或像我一樣開個爛車,然後我是住在最外面那一間,有一個很小的紗窗對外,我那個房間非常小,就是一張小的書桌,貼着這個窗邊,然後我後面就是一個木板床,上面再放彈簧床墊,鋪一個毯子,然後那個木板因為怕溼氣,就是有架了幾個木條。這個床貼著牆壁放,牆壁邊上還放了一個床頭音響。我們那個年代到我念大一的時候還有黑膠唱片這種東西,還有錄音帶,那是我考上大學的時候我媽給我禮物。我這廢材人渣高中是不唸書的,重考上文化大學我媽喜極而泣,就買了一個那種床頭音響給我,它其實就是有一個主機,大大的,然後旁邊兩個木頭的音箱,那我已經都到大五了,陽明山很濕,那個機器基本上就壞掉了,就是那個唱盤的部分已經壞了,但是它是個很好的床頭櫃,可以堆一堆書還有我媽給我很多維他命。我睡前會看一點書,因為我在山上還是會怕,我媽是佛教徒,所以給我一個地藏王菩薩的小畫像放在床頭,應該也不是畫像,就是經文吧!可是也有畫像,我睡前就都要拜一拜然後再睡。我大五的那個時候哥們都散掉了,所以我就是每天白天開車到文化大學裡面,那時候還可以抽煙嘛,就是在圖書館的那個樓梯間,跟P君這樣抽抽煙,然後聊一些我們各自對創作的夢想,到了傍晚,我去校外旁邊吃自助餐,就帶個便當回去那個地方,那個地方你可以想像,外面都是草坪,到了晚上整個庭院的草坪,全黑的,所以其實我從窗子往外看是一片黑,可是如果這個時候有人站在這個草坪上,可以看到屋內,你懂我的意思嗎?如果他站在我的窗外看,就會看到一個胖子——那個時候還不是胖子——就看到一個大頭,在那個光裡面很專心在寫稿,那時我大概就寫寫寫,寫到晚上十點、十一點、十二點,寫了一點就去睡。

有一天晚上我回到那裡去的時候,大概七點多天也黑了,聽到那個山谷裡面可能因為有人家辦喪事,整個山谷都是念經的聲音。台灣就是很怪,死了人會找那個和尚或是道士念經文,可是它是用擴音喇叭,對著整個山谷(模仿念經文聲),在晚上心裡聽了就非常ㄘㄨㄚˋ,不舒服嘛!後來我想,算了,不管它不理它繼續用功,繼續看書寫稿,那時候我非常用功,可是大概到九點多的時候,就有人敲紗窗,我以為是那個P君,因為有的時候他會騎摩托車,帶瓶高粱酒然後帶些滷味,騎摩托車來找我,我跟他是非常好的哥們,就談些創作、喝喝酒抽煙這樣,我以為是他,我就抬頭,想說是他吧!因為那時候大家都離開了,沒別人會來找我,我就抬頭對窗外笑一下,想說:三八、無聊,嚇我幹嘛!這四間學生宿舍走廊有一個鋁的薄紗門,通常他就直接拉開進來,我是第一間,木頭門的喇叭鎖我也沒鎖,我當時想,他會自己進來,就只笑了一下,就是這種人渣哥們之間的笑,笑一下然後就低頭,因為我正寫到一個段落,可是寫完這個段落大概至少過了十五分鐘,才發現怎麼沒有人進來?後來我就想,是風吹的吧!是……聽錯了,然後大概到了十二點左右,那個(模仿念經文聲)聲音還一直持續在,後來我就拜拜然後躺上床去就睡了,接下來發生的這個畫面我到現在都還不確定到底是一個夢還是真的發生過,我睡覺當然就是躺着,可是我感覺我是坐著,我坐在那個床板上,背後是那個音響,這個時候有一個人就開了我的門進來了,進來了一反手,電燈開關就在旁邊,一開,啪!日光燈整個就亮了,亮了我就很不舒服,然後我感覺到這是一個中年男子,全身有一種濕淋淋的水氣,進來後其實我感覺到他對我並沒有一種攻擊性或是惡意,可是他就侵入我的房子了,然後接著他就轉過來坐在我的書桌,看我之前這個晚上寫的小說,那對我來想是種雙重的侵犯:你又跑到我房間來,然後你又在看我的小說!我們那個年紀很彆扭,我們寫的小說稿或是詩,是連最好的朋友也不准看的,反正就很像自己的內褲的那種感覺,我那時候最好的朋友他寫詩,我批評他時他還哭,他男生耶!我批評他的詩怎樣怎樣,他就哭了就跑掉了。就是那個年紀啦!

二十幾歲對自己的作品是很脆弱的,很柔軟,那時候就覺得恐懼,可是又有憤怒,我是那種牡羊座,覺得他雙重侵犯我,就突然在夢中轉身跟後面每天晚上我睡前都要拜的地藏王菩薩發飆說:「媽的我每天睡前都拜你,碰到這種時刻你都不保佑我!」說時遲那時快,刷!就從那個天頂,這是個夢境啦!就從天頂,有那種人造衛星,一個金光這樣ㄙㄨㄥˋ!我現在這樣描述可能已經把它慢動作播放了,其實一切發生在不到一秒內,就是很像盧貝松的電影《第五元素》,最後那個女生從嘴巴射出一道光束,到那個外太空,咻!碰!把上面那個本來要把宇宙吞滅的黑暗黑洞,ㄆㄤˋ,滅掉了。就是那種視覺感,然後那個從外太空來的一個光束這樣,ㄙㄨㄥˋ,我眼睛整個被那個金色的強光充滿,整個周邊的東西都這樣溶解在這個金光裡,然後我聞到動物皮毛燒焦的味道,那人瞬間就不見了。可能我還是持續在睡夢中,但我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就覺得全身不舒服,冒冷汗,怪怪的,說不出的不舒服,好像跑來一個孤魂野鬼,我心裡是這樣想,我覺得這就是那天晚上死掉的那個死者,可能就是一個中年男子,死了以後不知道自己死了,就靈魂咻咻咻咻咻!這樣到處亂飄,咦?這裡有個窗子,然後有一個光,然後窗裡有個大頭,正在寫稿怪怪的,然後就去敲一下,結果我以為是P君,一抬頭笑了,所以這還不只是同志情,還有人鬼戀。就是一個笑的過程其實可能——我也不是說他跟我之間真的產生戀情,我不是美人嘛!他不會跟我直接產生戀情——他跟我之間產生了一個情,情這種東西,就是信任或是善意或是好奇,所以他跑進來看我寫的是什麼,可是那個時候我太年輕,或是說面對這種陌生的處境我不知道怎麼面對,遇到這個陌生狀態的時候,本能性的就想要啓動防護機制,我啓動的這個防護機制是像按下核爆那樣,我不知道這個按鈕按下去是核彈,ㄔㄨㄚˋ!他就瞬間ㄕㄚˋ!不見了。

後來我去圖書館,就如每天一樣,我都要去學校圖書館,就遇到那個P君,跟他講了這個夢,這個P君平常都非常地溫柔、溫和,他個性不是一個很強勢的人,我在文學上讀的書又好像比他多,在那個年紀就是比他理論讀得多一點,所以平常在談問題的時候是我比較強勢一些,可是那一次他聽我講這個故事以後,他是發飆,痛斥我。

紀錄:Teresa Tsai 編輯:黃宗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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