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狗臉的歲月
主講：駱以軍（作家）
時間：10/5 (六) 14:00-16:00
地點：台中市大墩文化中心
現在帶我兒子回去我會覺得老家的院子好小，可是小時候我以為那個院子很大。不同時期就養很多不同的狗，我爸在之前養過一隻狗，是一隻大狐狸狗，是男生。因為他很大，所以叫蘿蔔，蘿蔔，白蘿蔔，我爸取的名字也很怪啦。很鄉下人，叫蘿蔔。那隻蘿蔔跟我爸的關係，就像關雲長非常愛他的赤兔馬，我爸每次都說，這隻狗啊，個性非常剛烈。牠只認我爸，牠會咬我，追著我咬，牠看到我媽在給我換圍兜兜，會把我推開然後咬我，爭寵，好像要宣稱牠才是真正的愛子，這個臭小子滾開！有時候我媽幫牠洗澡，把牠壓在院子的角落洗澡，牠會咬得我媽都哭了，我爸就死揍牠，然後可是牠就是很剛烈，我爸對牠就是有種男子對男子之間的情義，我爸覺得這隻蘿蔔才是真正的狗。我爸的概念裡，狗就是該這樣。
我們那個年代就是──我現在四十幾歲，我在講的時候是想塗描出我個人失落的已經回不去的那個美好時光。我們那時候永和的巷弄，有一些日本式的老房子，所以我在國中有段時期我從學校回家的路上，穿過那些像十二指腸的巷弄，很混亂的那個巷弄，那從日本時期就是一些日本宿舍，應該是日本糖廠或是木材廠的宿舍，可是全部都賣掉，全部都挖地基，所以我有段時間就跑到這個空屋子裡跑進去冒險。然後這裡被挖地基，被蓋成一棟一棟，也不是大樓，蓋成四層樓五層樓的公寓，那這些公寓，當時沒有規劃好，所以是擠在一起的，然後也是比較窮的不是很有錢的人在住，永和現在房價很好，但當時是沒有錢住台北市的就住永和，所以那些房子都是像峽谷裡面擠壓在一起。
以前的城市 流浪狗的存在很自然
那時候，我爸就帶著我們還有另外一隻狼狗八哥，那隻狼狗的命比較短，後來得了腸炎就死掉了，可是我們那時候就帶這兩隻狗，我還是小孩，只有蘿蔔要牽著，因為牠會去咬比牠大的狗，牠不咬比牠小的狗，然後我們會爬過那個河堤，後來那個河堤弄成快速道路，河簡直見不到。那時候河提是個短短的土堤，上面有木瓜樹，會有一些窮人，現在可能都被遷掉了，會種絲瓜，階梯上面都會有青苔，越過河堤，到河濱公園，那新店溪的旁邊，每年都會有小孩在那邊玩水，砂石車在那邊倒砂石，然後那裡整片你會穿過一片那種芒花那種非常美銀白色的芒花，上面有一個福和橋，對我們來講就是個很科幻很異化的場景，可是我們的狗和別人家的狗就會帶到這個地方去遛。
就是穿過這些十二指腸的巷弄，然後房子還不是蓋成高樓，房子是矮簷的日本式房子，有時候我會走過一條很像眷村，很小一戶一戶都很小，那時候他們會怕小偷，這種平房會怕小偷，所以他們就會在那上面弄很多汽水瓶或啤酒瓶，破掉的，打破的玻璃，用水泥豎在那個牆上，可是那牆上會有那種日本式的房子會有的貓經過，非常自在，在路上你常常會看到有野狗，可是大家不會大驚小怪，不是那時候的人比現在的人好，是那時候的城市裡沒有擠壓這麼多的人，那個空間的承受度不同，沒有這麼多的人，所以可能那個空間距離，讓你覺得在空間裡有流浪狗在移動沒有什麼關係。
我小時候的永和，牆上一定會有隻貓在那邊走，我覺得我談的可能不是動保，我談的反而是一個人本來其實在一個栩栩如生的空間裡，這個空間裡不只有狗，我家的院子裡，有貓也有鳥，各種鳥，有樹，各種樹。我家隔壁有這種平房，現在我們永和的老家是我們那個弄子裡唯一還留的，其他的早就改建，大家都想把它改建成樓房，只有我家像個很奇怪的凹窪在那邊，那我媽的院子，我爸已經不在了嘛，就那個院子還會有些鳥、麻雀來。我小時候也見過院子裡有死掉的麻雀，我還用葉子把牠埋起來。那蘿蔔是很剛烈，牠把那隻八哥當成牠的兒子，牠對那隻八哥都很兇，可是後來八哥死了，牠沒有概念，因為是在狗醫院死的，所以牠以為那隻八哥跑掉了，所以這隻蘿蔔後來就跑了，我們那時候也沒有像現在很擔心，牠就跑掉了，跑掉就沒有再回來過了，那時大概我小一小二吧。
第一隻小花 脾氣古怪卻非常美
所以到我小四的時候，我們家又養了一隻狗，就是第一隻小花，這隻小花是一隻母狗。我爸是外省人，他有一個老師，這個老師是個老頭，這個老頭是我們那個年代所說的老賊，萬年國代，你懂我意思，就是那個年代的外省老國代。小時候我爸帶我們去他家，叫我們叫他黃伯伯，一個老頭，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但是我爸就特別緊張，我爸很嚴厲，就一直警告我跟我哥，不要亂講話，待會要有規矩。看我爸面對這個老師非常謹慎，非常緊張，我爸是教書的啦，等於在他的老師的世界裡地位很低。但這個老師是那種國大代表，那他們就是養了一隻狗，後來他們大概老了，要換地方，要換房子，所以那個地方不能養狗，他們就把這隻小花給我，等於是我爸的老師的狗，皇上的狗，聖黃狗。
重點是這隻小花，他是血統非常好的一種狗，叫做捷克羅素犬，我後來還去查通鑑看這是哪種名犬，原來是歐洲人養來獵狐的，有些狗是獵鴨犬，牠是獵狐犬。然後個頭不大，小小的，非常美。問題這隻小花到我們家時已經十四歲了，牠就是一隻老狗，這隻小花就是那種非常貴族，牠本來跟著黃公公還有他太太，我們都叫他黃婆婆，就是兩個老人，這隻狗也是隻老狗，被嬌生慣養。我爸就有種非常複雜的陰暗面，對我這個小孩來講，小時候不懂，我爸就特別不喜歡這隻小花。面對他的老師，他可能有某些陰暗面或是屈辱感，或是這個老師對他不好，可是問題是又叫他養了這隻畜生，然後我爸就覺得窩囊、憋屈。這隻狗又跩得二五八萬，很像我是大小姐，到你們的農家裡，過日子，你給我好好伺候。
那隻狗真的非常美，我沒有養過一隻狗那麼美的。兩個眼睛──我沒有養貓，但有個哥兒們很愛養貓──就像貓眼，那種祖母綠，綠色的寶石，那眼睛是會折光的，非常美。臉也小小的就像那種名模啊林志玲，臉一定要是小臉，非常美像狐狸。可是就不知道為什麼牠就是老的狗，脾氣也古怪，常常鄙視我爸，我爸就非常生氣，就想揍牠。可是不敢，反正就是壓力很大。但是對我的童年來講，我很疼那隻小花，我覺得我感覺跟我的小兒子很像。我以前有想過，小時候看西遊記看孫悟空在天庭上，幫玉皇大帝管馬，我小時候很無聊看那種西遊記就幻想，我以前應該也是有來頭的，可能我在天庭上是弼狗溫。我小時候很多次在路邊被狗咬，我爸很生氣帶我去打破傷風。
我們家養過的狗，最後都是最認我，不一定認我爸，那隻小花也是，就是會有那種小男孩與狐狸的愛情。可是，我有一次做了就是非常對不起這隻狗的事。就是我們家裡窮嘛，在日本式的老房子，其實很小，我爸很多書櫃，然後有一個破爛舊的沙發，在書櫃之間那光線也陰陰暗暗，就破爛房子，旁邊有個破爛沙發大概好像堆東西，我忘掉了。
因為打翻的水蜜桃罐頭 永遠失去了牠
我爸那時候生病就有學生還是朋友送來那時候非常高級的水蜜桃罐頭，那種美國的水蜜桃罐頭，可能是送一箱吧，對我們家裡來講是非常珍貴的東西，可能應該是不會拿來吃，或是說，我爸還會拿去送人。而我是小胖子，我很糟糕的偷了一罐，可是我那個年紀還不會用開罐器，開罐器不就有很多不同的功能嗎？你要會開成那種鋸齒狀的，水蜜桃罐才能打開你才能把裡面的水蜜桃跟湯吃掉。我不會這種開法，我只會開那種津津蘆筍汁，就是把這個罐頭弄兩個三角形的洞，喝那個飲料。所以我就把它弄兩個洞，可是它是那種胖胖的罐頭，鉛的罐頭吧。打開兩個洞以後我就喝喝喝，裡面還有水蜜桃，喝一點我當然也很害怕，我就把它藏在那個破爛沙發下面，就忘掉了，我爸大概也沒發現少了一罐。
但是後來那個罐頭就倒了，倒了以後從沙發下面就流出水蜜桃汁，就是有點稠，還流出一灘，我爸就以為那隻小花拉的尿。我記得那是一個暴風雨，好戲劇性，暴風雨的那種夜晚，我看我爸發怒，然後拿抓癢耙子，揍那隻狗，那隻狗就要咬我爸，我爸非常憤怒就把那隻狗趕出去，可是我在那個過程裡我沒有勇氣去說不是牠的尿，其實是我偷喝，但我會被打死。我從頭到尾就讓那隻狗被痛揍，我隔天就偷偷把那個罐頭放在書包帶去外面偷丟掉，但是那隻狗就沒回來了，暴風雨非常大，我那時候小學四年級，我記得我一直哭。
這隻狗是隻神犬，在這件事之前還有另一次，我一個姨丈帶我們出去，我姨丈也是個外省老兵，在稅捐處當司機開車，有次他禮拜天開車出來載我阿姨和我們去動物園玩。那時候我們都很小，我哥我姐那時候也很小，那時候也很無聊，台北的動物園在圓山，可能是我在那邊鬧，堅持說一定要帶這隻小花去。我腦子壞掉，我小時候都這樣，以為去動物園可以帶狗進去，讓牠看動物，但問題是你到了動物園外面才發覺禁止帶狗進去，那所以我們小孩子還有我媽我阿姨進去，就剩我姨丈跟那隻小花在車上，那隻小花很神經質，跟我姨丈也不認識，我姨丈也不是那種疼狗的人。我們開開心心在動物園，那時候還有兒童樂園，玩完出來的時候，我姨丈站在車邊，他說他剛把車窗開一點牠就跑掉了，我媽我姨丈去附近喊一喊小花小花找一找，我發現他們都沒有真正認真想把那隻狗找回來。後來我記得我坐在車子上，看大家不找了，然後我就一直掉眼淚，非常奇怪。
一個永遠無解的謎團
一個月以後，我跟我媽在台北舊的火車站，我媽那時候要去基隆，腳受傷要去推拿，我媽帶著東西還拿著白蘭洗衣粉的袋子，那時候買白蘭洗衣粉還會有個袋子，塑膠的袋子，大大的可以拎著。我們就在那邊等公路局，突然我就看到一隻狗，我就跟我媽說那是小花吧！她說不可能啊，那個小花怎麼可能從圓山，經過一個月以後走到台北火車站，然後被我們看到。然後我就叫小花，牠變得非常瘦，所以非常髒，牠就跑過來，就那種失而復得，牠就一直哭，狗會說話你知道，很想告訴你牠這幾個月怎麼過的。如果裝一個攝影機你會看到牠怎樣從圓山一路到中山北路，我不知道牠是怎麼晃到台北車站，還好那時候台灣捕狗隊不像現在這麼有效率，不然可能牠三四天內就被燒掉了，可是我們就失而復得。
我們就好珍惜把牠裝在白蘭洗衣粉的袋子裡，帶牠坐公路局的車。我還記得我媽進去給那個師傅推拿，我好像還偷買魚丸給牠吃，就是很疼牠，可是後來沒想到隔了一年牠就被我爸趕出去。我爸不是趕牠，是處罰牠，暴怒之下把牠趕出那個大門外，沒想到那隻狗就沒有回來了。應該會怕吧，那這件事變成是一個我非常深的罪惡感，或是傷害，而且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然後就因為水蜜桃汁，就害了我心愛的小狗，永遠離開我，然後我那時候小學五年級，我沒有膽量去說不是牠，是我。
非常奇怪的，又過了幾年以後，有一天我念國四班，你看這之間又過了四年，我有一天回到永和那個家的時候，我媽跟我姐跑出來說，嘟啊，我的乳名叫嘟嘟，小花回來了？怎麼可能？這整件事我覺得非常魔幻，問題是那隻狗就是小花，那隻狗跟小花就是一樣的長相，一樣的臉，那牠也是本來對我爸我媽我姐我哥都有種防衛，但看到我就一直哭，然後一直跟我撒嬌，只理我，就一直哭，就回來了。後來再看照片就覺得很怪，牠回來後還是這麼年輕，像個老妖精，那麼年輕，毛還是這麼傑克羅素，那麼嬌豔。我們就糊裡糊塗的認為牠就是小花啊，沒有問題啊。
我爸也老了，不像以前，我爸那個老師也過世了，我也更大了，我變成國四，像流氓在外面跟人家打架。然後是高一、高二，這中間我被記過，然後高四，小花還養了那麼多年。我媽在深坑買了房子，那時候深坑的房子非常便宜，我們還帶著小花跟我們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客運，跟我一起去鄉下。我們會說那是個別墅，其實就是個爛房子，帶小花去。到我大一那年的除夕夜，牠才太老死掉了，如果照這樣算，牠真的是小花的話，這隻狗的年紀我們加上去是二十七歲，我們當時候應該要留下證據，上金氏世界紀錄，全世界沒有狗活二十七歲的，可能狗活到二十歲就是狗瑞了，可是這隻狗活到二十七歲。
等到過很多年後，我跟我姐就想說會不會牠是小花的女兒，會不會小花出去又被別人收養，那個小花應該很老了，牠跟女兒臨終前描述以前這家人養我，描述給她聽，最疼我的小主人是怎樣，你要回去完成我的夢。怎麼回事呢？怎麼這隻小花離開我們家時已經是隻老狗了，最後又回來，至少過了八年吧。又回來，太奇怪了，這整個過程對我來講很奇怪，可能你在想我們會不會是，有些失心瘋，那種電影裡小孩被抱走了後來看到任何的小孩都以為是她小孩，可是我們不是啊，是牠自己找回來的啊。這對我來講是很奇怪的謎。這是我要講的第一個小花的故事。
紀錄：林利率 編輯：黃宗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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