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5日 星期六

第6場/駱以軍〈狗臉的歲月〉全文連載(4)

主題:狗臉的歲月
主講:駱以軍(作家)
時間:10/5 (六) 14:00-16:00 
地點:台中市大墩文化中心

我講第二個小花。我念研究所住的那個地方是紗帽山附近。紗帽山其實是個小的山,上面住的其實也多半是一些老人,老人們的小孩都不在身邊了。我的房東是個老太太,把山上的房子隔了四間當學生宿舍,我當時就住在那邊。我有一個朋友就是黃春明的大兒子黃國珍,他是文大美術系,他住的那邊有一天跑來一隻小狗,也是花狗,這隻小狗長得非常醜,就是他的身體是小狗身體,但頭是老頭,很醜的一隻狗。這隻狗很聰明懂得混吃的,那些學生就隨性養牠,然後黃國珍搬走後沒有養牠,只是那時候學生有女朋友啊,打麻將啊,就繼續亂餵牠。問題是這隻狗很怪,會把那些文大學生的鞋子叼走,叼走就不見了,當然裡面有一些本來就不太愛狗的人就踹這隻狗,把牠趕走。我覺得動物就是有這種天份,牠就賴賴賴到我的門口,那大概因為我會餵牠,牠後來就死賴。我養了以後叫牠小花,後來有次聽黃國珍叫牠的名字,我才知道牠的本名叫馬達,因為牠的尾巴會一直搖,所以叫馬達。


契合的狗魂與人渣魂:第二隻小花教我的事

其實我那時候也有養狗,養美女狗,就我老婆的,當時是我女朋友。我老婆的妹妹那時養了一隻可卡,貴族犬,叫妞妞,後來我岳父發飆不准她們養狗,所以我為了追我老婆就討好她妹妹,後來那隻狗就變成我養,那隻妞妞就像大小姐,跟我們睡在一起,女孩子養狗就像養寵物一樣,弄得非常漂亮。可是我突然在外面認養了一個傢伙叫做小花,牠就非常怪,就是一隻野狗,我發現我這麼愛牠是因為牠內在裡面有狗的靈魂,這才是狗,牠有些品德跟我非常像。 每次有大狗要咬它,牠一定坐下來搖尾巴。牠每次都坐在階梯等我們,一等會等兩三小時,你跟牠就像小王子裡描述的那種,你跟你的小玫瑰或是小狐狸之間的依戀關係,你覺得你要保護牠,是牠的主人,你要守護牠,牠會守護你,可是問題是這隻狗是一隻野狗。

我後來很著迷的就是這個部分。牠不會上床睡,牠會在地上睡。有次我去後山發現一株很老的茶樹,那很美很像宮崎駿天空之城的場景,一個枯葉堆,都是枯葉,一棵棵茶樹,很像是日本人種的,那葉子都腐爛到像黑土一樣。我突然就看到一個塚,裡面全是球鞋,就這隻狗從是小狗的時候就各處去叼鞋子來藏在這個洞裡,這棵樹根旁的凹洞裡,至少二十幾雙,男鞋女鞋球鞋都是一隻一隻的,非常有趣這隻狗!

有一次這隻狗突然消失一個月,那時候對我來講是一種學習,我心就懸著,也沒手機我又沒辦法聯絡牠,那時候就很想給牠裝一個攝影機,看牠到底去哪個地方混。有一天晚上電視上在播料理東西軍,看完肚子就很餓,我就跟我老婆說我們開車去文大,買泡麵,那時候我已經研究所畢業已經結婚了,只是還沒生小孩。我們就是去文大買泡麵吃,我跟我老婆開車,我老婆坐旁邊,那時候還是山路,住的地方離文大也沒那麼遠,只有兩個公車站,只是要經過一個日本式的橋。開一開突然就看到一列狗的幫派大概七八隻,都是被遺棄的大狗,前面是黃金獵犬、拉布拉多,或是101忠狗那種大狗,一列都是大狗,前面的狗老大是挪威那那種警犬,總之全都是大狗。結果,登!最後一隻是小花,就是我們那隻狗,腿非常短,只有他一隻非常醜的小型犬。牠怎麼跑去混幫派了?而且混得最差,混幫派裡混到老么!

後來有一次牠得了心絲蟲,我帶牠去醫院,後來救回來了的那一個月,牠很虛弱。小花很怪,牠就是野狗,即便牠被我養了,牠還是不要進入到家犬的狀態,牠還是愛出去就去玩一整天再回來,直到牠生了這個病。可是問題是牠大小便很彆扭,因為我不知道牠大小便的場所在哪,只好抱著牠到公園讓牠去附近找找看,那種野犬對於排泄是很隱秘的,後來牠慢慢好起來,但我在這過程裡,發現牠其實很囂張。有一天我抱牠去公園,牠突然跑去一個老太太家,陽明山中的那種老屋,牠就很囂張地跑進去,我就聽到裡面那個老太太在喊,「小叮噹,你回來了!」原來牠到處有主人,原來我只是牠其中一個情人而已。

牠會創造屬於牠的快樂驚奇冒險

然後又一陣子又很久不見了,後來我就習慣了,就變成一個善於等待的人,我就學會放鬆,牠一定會回來。但是有一次我很慌,那次牠也是一個月不見,在這週期內,我就聽到公園的狗在那邊叫,我就很緊張,趕快跑去在那邊叫小花小花。當時我對動保沒有概念,但我會恐懼,怕我的狗被捕狗隊抓走,我還去問,去吳興街。後來牠回來了,其實牠真的被抓了,但這隻狗真的是神犬,那個捕狗隊是用鐵絲套住牠,這狗已經被抓了還是掙脫了,全身都是血,就這隻狗的狗魂跟我的人渣魂非常合。

那那時候陽明山有一些哥兒們,大家都已經畢業了,我跟我老婆還留在陽明山,有一些哥們來找,我們就會開車帶他們到附近吃炒青菜,或是鳳梨苦瓜雞。我開非常遠,我從我住的地方走山路至少開了十分鐘,在一個高中,就是那時候陳進興挾持南非大使對峙一整晚的那一帶,從我家開車去至少也七八公里以上,我開車帶我朋友跟我老婆,在那山區繞非常久,那等於是另外一個邊界了。然後,搭一個棚子嘛,炒青菜啊什麼過貓龍鬚菜啊,就城市人會想吃的炒青菜,煮一鍋鳳梨苦瓜雞啊,然後下面就有一群野狗會來乞食,我就丟肉下去,突然我發現,怎麼有隻狗正在對我搖尾巴乞食,你不是我養的狗嗎?小花!原來你給我跑來當乞丐!

牠移動的路線已經超過我想像了,你知道牠多麼的自由,如果我真的幫牠裝了記錄器或攝影機,這根本就像是公路電影。牠作為一隻狗創造出來屬於牠的快樂冒險驚奇和自在,牠是我養的狗,跟我有情分,牠會坐在那邊等我,非常的忠心,我出去的時候會跟在我旁邊。可是牠並沒有把牠作為自由魂的狗的生命史交給我,牠自己會出去冒險,而且牠跟我之間有信賴感、信任關係喔。那後來我們鄰居老太婆的兒子有吸毒就跑來鬧,我們就搬到深坑,就很遠。我記得我那時候搬是找搬家公司,我的書很多嘛,一車已經請搬家公司往深坑開,我們另一車是我老婆收的那種瓷器花瓶啊,最後妞妞和小花就放在車上。妞妞是傻傻的,一般狗都會焦慮嘛,我從陽明山往山下開,我覺得那隻小花會一直哭,但你看牠的眼睛會發現像《神鬼認證》的麥特戴蒙,就是一個頂級的國際特工。牠的眼睛快速在記我車子的路程,可是記到後來頭昏,因為我上高速公路,牠就趴下來睡著了。牠在深坑也很快樂,然後這小花也照樣可以翻牆出去,過得很快樂,但有一次下大雨,牠淋太多雨,之前又有心絲蟲,後來就死掉了。牠死的時候才六歲耶。

牠的死,也是牠生命的選擇

有一個小童書,我小孩在看,《夏綠蒂的網》,它是一個很棒的童話故事。就是在講說農莊裡的動物,小豬小牛狗雞都會講話。故事一開始就是這農莊發生了一個巨大的危機,有一隻小豬,像小花這樣快樂的小豬,有一天這個主人要把這隻小豬拿去賣,就是要殺掉,動物們都很認命,這是農莊裡的動物的命,沒辦法抵抗。

可是進入到這個童話故事,這童話故事有一個很重要的關鍵,這農莊主人的女兒,本來會跟這些動物講話,就這些動物就像小孩子一樣,可以跟這個最疼牠們的女主人講話,可是有一天這小女孩長大的時候些動物跟她講話發現她已經聽不懂,已經變成人類了。就是小孩子有一段時間可能聽得懂動物,現在她聽不懂這些動物,這小豬非常焦慮,能救牠的就這個女孩。可是這女孩不知道牠們的狀況,他爸爸堅持要把小豬拿去賣,後來解救這危機的是夏綠蒂的網,一隻叫夏綠蒂的蜘蛛,這隻蜘蛛,看起來這麼弱小,講話垂頭喪氣的。但最後結局是,這小豬在市場被放在要被賣的位置時,這隻夏綠蒂,用一整個夜裡織網,這隻夏綠蒂就死掉了,就是油盡燈枯,但這網子上寫了「超讚的小豬」(wonderful pig),超神奇的小豬,然後他們就覺得這是個神蹟,這主人也很有面子,這小豬就被救下來了,這是一個孩童看的童話故事。

這東西也發生在我自己的生命史。我對小花沒有遺憾,牠死,我覺得這是牠生命的選擇,因為牠不願意被馴服成為家犬,牠不願意躲進屋子裡。那時候到深坑的環境就不像陽明山那麼好了,當然還是有個山坡非常快樂。但問題是如果牠往下移動的話,旁邊是省道,但以牠的聰明牠可以在這裡面建構,就是我剛講的麥特戴蒙的那種國際特工,建構這個空間的創造性,但是終於還是因為得過心絲蟲就還是死掉了。但是我覺得牠短短的六歲過得很棒,像人家叫我不要抽煙不要這樣損耗自己的身體,我覺得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紀錄:林利率;編輯:黃宗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