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我從動物身上學到的事
主講：陳雪（作家）
時間：2013年9月21日下午2點～4點
地點：光點台北
（前情提要）
第3場講座的演講全文，我們將分成多篇文章依次在粉絲頁刊登。前四篇詳細描述了過往照顧寵物的心路歷程以及共同生活的點點滴滴，第五篇則談到了動物如何讓我們重新思考生命、關係與責任。
三花就這樣慢慢地好了……牠當然沒有恢復，因為有腎病的貓是沒辦法恢復的，可是那是去年十月的事情，現在已經九月了。牠可以吃，所有的傷口都已經好了，我每天餵牠四次的水。牠看起來跟別的貓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每個月要去看一次醫生。
剛剛講了這一大段，我想說的是，我照顧三花到現在，我都說我在家地位很低落，因為牠是一隻很現實的貓，牠完全不怕生，只要我們家有客人來，牠一定去招呼客人，跳到他們腿上，牠很可愛，所以客人都很愛牠。但牠就是不會跳到我腿上，牠看到我的時候，只會有「可以吃飯了」的感覺，牠就是以傭人的態度對待我：餵牠吃飯，還有每天幫牠清貓沙。可是我每天看著牠，我就會想到我這樣一路走來，我養的那些動物。
◎牠是天使，是來教我們「生命是什麼？」
其實我沒什麼在收集照片，但有一次我無意打開一個菸盒，裡面有個信封竟然有一張小胖的照片。那天下午我看著牠的照片，我泣不成聲的一直哭一直哭，而這個眼淚已經遲到了十年。當時我在想：我已經了解了，動物跟我們有各式各樣的關係，就像有各式各樣的家庭、情人。我覺得──這是紀大偉跟我講，而我相信的──動物是天使，你每一次跟動物的親近，尤其是已經進入家庭的動物，或是在路邊偶遇的動物，我覺得牠是來教你「生命是什麼？」
比如說，在我還不會哭，還很僵硬，是個古怪孩子的時候，有一次在台中的一個公園運動。那時遠遠的看到一隻狗，牠是隻沒有後腳的大型長毛犬，牠就坐著然後拖著身體走，有時候牠會用前腳把自己撐起來，整個身體懸空往前走。看到牠走路時，我受到一種很奇怪的力量的召喚。
我年輕的時候可能因為自己的性格、家庭遭遇，所以有非常多次可能是憂鬱症，也有過輕生的念頭，也懷疑過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覺得人生只是沒完沒了的痛苦。
其實我身體非常不好，一個月有一半以上的時間覺得非常痛苦。可是在我照顧三花，要做每一個決定的時候──要讓牠開刀嗎？要繼續住院幾天？要換醫院嗎？──當我買念佛機回來放，在夜裡祈禱，去觸摸牠的時候；當牠爬上床的那一天、牠第一次自己吃東西和把管子拔掉的時候……我不知道其他動物怎麼樣，但我從沒看過牠不想活了。
我常常跟早餐人說，我希望貓的記憶力不好，因為牠如果回想起過去，牠一定會覺得很惶恐。那段恐怖的日子我不知道牠是不是記得，可是我常覺得牠真的忘了，因為你常會看到牠很優哉的在那邊，這時我就會跟牠說：「你知不知道你病了？」可是牠好像不知道。你會覺得這只是很短的幾個字，但是我覺得如果照顧過病人──我每隔一兩個月就要去台大醫院，看過很多重症病人，也曾住院過──我覺得對於生命的了解，是要到了死亡的邊境，去碰觸死亡。
◎即使救不了牠，也要維護牠生命的尊嚴
也許三花牠沒有辦法一直都這麼好，牠總有一天會死掉，也許還會遭遇更多的病痛，但是那些在我年輕的時候不能理解的事情，我現在知道我不會遺棄牠。比如我現在有婚姻，其實我們兩人的個性差很多，蠻容易吵架的，而且我們吵架又是那種不會有人要甜言蜜語，但是現在會想著要怎麼維繫。年輕時我覺得責任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如果現在的我遇到小胖那件事，無論如何我會救牠到底。我會自己去租房子跟牠住，我不會去住到別人家。可是我年輕的時候不懂，那時候還不懂怎麼解決人生的難題，你可能只會從一個人身邊逃到另一個人，以為需要各種力量才能從一個你已經想要結束可是無力解脫的關係裡脫離──靠著跳到另一個人的生命。但現在我知道有很多問題是可以解決的，你可能沒辦法救牠，但你還是可以盡力維護牠生命的尊嚴。
其實我的時間在這一年多以來被切得破碎，固定的例行公事是一天餵四次，早上九、十點，下午一、兩點，傍晚七點，晚上十一點。所以這一年多很遠的演講我都拒絕，也沒去哪裡玩，因為我要照顧牠們。每次有人約我，我說要回去餵貓，他們都會很驚訝地說：「貓？不是餵一下就好？」我就會說：「我不知道怎麼說，有點複雜。」因為貓要餵好久，我個性又比較神經質，醫生說要一百八十克，我就一定要餵到。
早餐人就非常不能理解，他說妳為甚麼一定要照表操課。但我一個很好的朋友說：「你的不厭其煩救了牠。」她是在鼓勵我，就是因為這樣不厭其煩地去餵牠，牠也不厭其煩的來吃才救了牠。其實我每次拿起貓碗，我都會想：「難道你不會累嗎？」其實我有時也覺得好累。但三花一天該喝那麼多的水，牠就真的能喝掉那麼多水；牠該吃多少藥，就吃多少藥。牠就像被上了發條一樣，我也是，時間一到我們母女倆就在那邊餵，饅頭就一副不甘我的事的樣子在旁邊看，就像一隻野貓。
我要說一下饅頭的故事。那時候早餐人已經養了三花和另外一隻叫小吉的貓，牠們是同一胎的。有一次他回家的時候，在騎樓下發現一條會動的抹布，灰灰濕濕的在那裡走來走去，那就是饅頭。饅頭本來是灰色的，幫牠洗澡後就變成一隻白貓，可是之後牠完全不脫當初在街上混過的個性。比如說夏天很熱，三花很喜歡吹冷氣，我們就會開著冷氣躺在沙發上，雖然這樣很不環保但是很快樂，可是牠就是環保人士，再怎麼熱牠都要睡在貓房，睡在貓房的酷熱底下。到了夜裡──牠很會開門，很可怕，家裡的門都被他破壞了──牠會自己打開到陽台的門，去享受以前在街頭的感覺，早上牠進來的時候就會變得有點髒。
牠很可愛，會在早上我去上廁所的時候進來。牠是一隻很酷的貓，牠不太讓人摸，也不讓人抱，梳毛的時候會慘叫，可是每次我上廁所時牠跑進來，就會在地上打滾。我們的浴室還維持小時候的傳統，就是用桶子裝滿水，像日本人一樣舀水洗澡，牠就會探進桶子裡面喝水。明明就買了很高級的流動水的，牠就是不喝，偏要像野貓一樣喝水。我覺得牠想要維持自己的野性，這就是饅頭。三花就是非常認命，也很嬌貴。
◎牠讓我們成為有責任的人，承認生命的重要
我在想，我媽媽那麼愛動物，她不在意其他人怎麼笑她，她就是在夜市裡養動物。她上次跟我說，本來鄰居非常討厭她養貓。可是後來她感動了附近的媳婦，本來鄰居非常討厭我媽餵貓，他們覺得餵貓會有跳蚤──其實根本沒有，可是那個媳婦她愛上我們家的貓，雖然是養在外面的街貓，可是牠們非常會撒嬌，很會看臉色，看到媳婦出來就跑過去翻肚子，媳婦就會餵牠們，我媽媽來了又假裝沒吃過。她發現那個媳婦會幫忙餵，就很開心。
我知道大家都會譴責棄養的人，提倡領養代替購買，可是這些我都有做過：我養過波斯貓，把牠養死了；我棄養過我們家的小胖，為了愛情。這些身分我都有過，也不會想要隱瞞它。從小到大我生活在自然裡，遇過很多動物，我覺得這些過程有點像愛情，是和不同生命的交往、跟牠來往。唯一不同的是，動物是依賴人的，牠跟情人最大的不同是，牠不能自己賺錢買飯吃，牠只能依賴人。所以我體會到最大的意義就是責任。比如說跟一個人戀愛，妳跟他分開了，總不能為了一隻狗繼續跟他住在一起吧？那如果他把狗給妳怎麼辦？
我現在已經知道了很多辦法，比方說我可以自己租一個小套房，跟小胖住在一起，我應該要跟牠住在一起，那時候如果我有能力對牠不離不棄，可能我更早就可以學會獨立，更早成為專業作家。我就不用花了那麼漫長的時間想著怎麼離開一段不適合的關係。如果我那時候能夠扛起對小胖的責任，或許我就能更早在我的人生裡遊走了。因為這樣我就不會再猶豫要不要繼續我不喜歡的工作，只為了讓他開心，或去扛一些自己不能負擔的責任。
我覺得責任這東西就是這樣，動物教我們的並不是只要求我們付出，牠教我們的是讓我們成為有責任的人，承認一個生命的重要，讓我們學著愛人。這件事回饋給我們的，不只是帳面上看到的──比如說我們在三花身上花了很多錢；比如說我為了照顧牠，變成一個徹底的宅女。
記錄／黃意淨、劉樂平
編輯／黃宗潔、吳凱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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