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0日 星期日

第10場/廖鴻基〈尊重生命是善待自己的開始〉全文連載(5)

講題:尊重生命是善待自己的開始
講師:廖鴻基(作家/黑潮海洋基金會創辦人)
時間:10/20(日)14:00~16:00
地點:羅東高中演講廳(宜蘭縣羅東鎮公正路324號)

在大海裡頭,四十多天將近五十天,都在甲板上生活,真的很想念陸地。原本以為當我們的作業船裝滿漁獲之後,就會靠近阿根廷的港口,前幾天還在那邊高興快要裝滿了,快要可以上岸了,快要可以搭飛機回台灣了,可是竟然在裝滿的前一天,船長宣布說,阿根廷發生暴動,所以不能停靠阿根廷,那就不能上岸了。怎麼辦呢?

於是原船長就把我轉給另外一艘船,兩艘船靠在一起,我整理好了行李站在那裡等,原船長說還沒輪到你,漁獲優先!我發現兩船相靠是一段尷尬的距離,這段距離跳也跳不過去,而且船一高一低,大洋裡頭兩個船舷不斷的湧動,根本無法跨越的一段尷尬距離。我到底怎麼過去呢?看到漁獲是這樣一網袋一網袋的釣過來,這樣子的過程叫做「轉載」,我心裡面想:「不會這樣對我吧?」我是人不是漁獲,不會這樣把我釣過去吧?

◎遠洋中與讀者的不期而遇

果然是把我這樣釣過去!中午的時候,輪到我了,一個網袋打開,拉著我的行李箱傳過去,就真的把我這樣釣過來。釣過來之後網袋打開,我拉著行李來到了這艘比較大的船,在那裡半個多小時沒有人理我,怎麼辦呢?來到一個陌生的船,沒有人認識,怎麼辦呢?只好看著船員下艙工作,一陣子過後才有一個滿臉鬍腮,看起來像外國人的船員向我走過來,我想說:「糟糕了怎麼辦?這個人應該是衝著我來的,等下要用怎樣的語言來回答他呢?」他來到我身邊竟然跟我說:「跟我走,我高雄人!」他就帶著我彎彎繞繞走到昏暗的船艙,走到一個艙房的門口,他伸手在口袋裡面掏鑰匙要打開艙門,可是找來找去找不到鑰匙,他就跟我說:「你等一下,我叫人來開門。」他就離開了。

離開後留我在昏暗的船艙裡頭和甲板上面,又等了半個多鐘頭。因為等待,因為光線昏暗,所以聽覺變得很敏銳。我聽到爪子在摩擦甲板的聲音,船上可以想像的動物真的不多,我心裡面第一個念頭是老鼠,如果老鼠這麼大隻的話就完蛋了,那個嘎嘎嘎的聲音真的很大,而且這個爪子摩擦甲板的聲音一直跑到樓梯口,沿著樓梯就跑下來了,因為燈光昏暗,我眼睛看到一團毛茸茸的,下了樓梯之後就向我撲過來,很大隻。撲過來之後我往後退了好幾步,頂在艙門上才沒有跌倒,牠嘴巴打開,銳利的牙齒就在我脖子旁邊,那一刻我想:「糟糕,生命竟然了結在南大西洋,離台灣這麼遠的地方,怎麼辦呢?」

這時聽到後面有一個聲音大聲的說:「哈莉啊哈莉啊!朋友啊!用說的就好了啦!不用這樣子。用說的就好了啦!」結果是他養的狗!在船上養的狗!牠撲了我一身。這位高船長把牠拉下去,就告訴牠:「用說的就好了啦!別這樣啦!」說著就掏出鑰匙把艙門打開,艙門打開我眼睛一亮,因為這將近五十天來,住的都是跟船員一起的船艙,但這個艙房打開,是一個單人的房間,一張床舖還有一張書桌、一個洗臉台和一套沙發,還有一個冰箱,這真的是總統套房了。高船長(那時候還不知道他是船長)他一邊打開艙門就一邊問我:「你是漁業署?」因為我們原船長拜託他把我帶回去,沒有交代清楚,他以為我是漁業署派來的官方代表,所以他用了船上最好的房間給我住。

那糟糕了,我並不是漁業觀察員,不是官方的人,這一刻我要怎麼介紹自己,才不會讓他把門關起來,要我到樓下去跟其他的船員一起生活?航行五十多天,最後真的需要一個獨自的空間來整理自己,來沉澱一下,所以真的很需要這樣的房間。我心裡面飛快的打轉,怎麼樣介紹自己,才能讓高船長仍然把這個房間讓我住?我就想,我這輩子最大的頭銜大概就是黑潮文教基金會創會董事長,很長的一段,所以我就大概這樣介紹好了。然後我就說出「我是黑潮」四個字,高船長愣在那裡,指著我說「花蓮花蓮?」船長知道黑潮靠近花蓮,沒想到他把我的姓都講出來了!「廖?」然後我當然用力點頭了,他就把手握過來,握住我的手:「我是你的讀者,歡迎你到我的船上。」這是寫作以來感覺到最有價值的一次啊!他就讓我住了那個房間。

◎懂得喝咖啡的德國牧羊犬

這隻他養在船上的狗是德國牧羊犬,跟高船長的關係幾乎形影不離,高船長走到哪裡,牠就跟到哪裡,所有的船員都對這隻狗十分的尊敬,因為牠是船長養的,牠在船上的地位就如同副船長了。跟船長講話要有禮貌,要不然會被副船長修理,真的是這樣子的關係。船員跟船長講話的時候真的要相當相當有禮貌。他們關係十分的密切,高船長睡覺哈莉就睡在他旁邊。後來跟高船長成為好朋友,高船長說,把牠帶到船上養是不得已,所以當時就答應哈莉:「這輩子我吃的所有東西都會分一半給你。」高船長連喝咖啡的時候都會倒半杯給牠,後來我才知道為什麼我喝咖啡的時候,哈莉都會跑過來要咖啡喝,竟然是懂得喝咖啡的狗,這是高船長跟哈莉的關係。

我問高船長回到高雄之後會把哈莉帶回家嗎?還是留在船上顧船?高船長說,我也很想把牠帶回家,可是第一次踏上高雄港碼頭,發現哈莉走路竟然搖搖擺擺的,牠像暈船一樣不會走路了,適應了船上的搖晃之後,就「暈陸了」。高船長還說,牠看見汽車的時候,竟然嚇到全身發抖,因為哈莉生活在海上,從來沒看過汽車,哈莉也沒看過狗,看到一條狗也是全身發抖,趴在地上不敢走。

其實高船長藉由哈莉的故事在講他自己、講我們的船員,我們許多的船員一輩子踩在搖晃不定的甲板上,已經失去回到陸地的能力。回到陸地他們常常覺得空氣很髒,覺得聲音很吵鬧。高船長說,在高緯度寒冷的地方工作大半年,從來不曾感冒,回到陸地短短一個月就重感冒三次,他們的身體已經不適應病毒快速的演化。(記錄/Di Gua Ma、En Lin,編輯/黃宗潔、K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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