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0日 星期日

第10場/廖鴻基〈尊重生命是善待自己的開始〉全文連載(6)

講題:尊重生命是善待自己的開始
講師:廖鴻基(作家/黑潮海洋基金會創辦人)
時間:10/20(日)14:00~16:00
地點:羅東高中演講廳(宜蘭縣羅東鎮公正路324號) 

後來,終於搭著高船長的船,到了可以上岸的地方:開普頓。在這裡,我發現一群海鳥列隊歡迎,走近時還有海獅,三三兩兩來到船邊玩耍,不只海獅,還有企鵝。真的讓我很意外,港裡頭有企鵝、有海獅,經常來到船邊跟船員互動,是可以跟牠玩的。後來上了岸,高船長問我,要不要到處走走?他可以請熟悉開普頓的人帶我去,我才知道附近就有一個海獅保護區,人家是這樣子在尊重動物的。我們的港裡頭,連海鳥都不容易看見。附近還有一個企鵝保護區,這也就是為什麼港裡會有一大群的企鵝跟海獅。還有鴕鳥,我一直以為鴕鳥是在沙漠裡頭,沒想到連海邊都有鴕鳥。


經過這些經驗之後,回到台灣,當然我的觀察變得更敏感了。如果住家裡一段時間沒有外出工作,我很習慣沿著我家附近的一條美崙溪邊走。從這個季節(十月)開始,一直到隔年四月,都有海鳥來到我們的溪邊。賞鳥的朋友就知道,這是不值一看的蒼鷺,所謂不值一看,是因為跟鷺鷥一樣是這麼的多。這是一種體型算滿大的鳥,所以吸引我的注意,就拿相機去拍牠們,偶爾拍到一張野狗對三隻紅冠水雞虎視眈眈的畫面,蒼鷺擋住路好像在說「不准過來」,當然不是,而是剛好拍到這樣的畫面,蒼鷺的動作姿勢,好就像在保護後面的三隻比較弱小的紅冠水雞。

◎走出去看見的風景,讓我們學會對生命的尊重

我常常有個習慣,除夕沿著溪走到出海口,看到海之後才回家吃年夜飯。有次走到出海口看到三個人在那邊釣魚,走過他們身邊之後,一直頻頻回頭看他們,看到三支釣竿其中一支用力地往下彎,喔!釣到大魚了!我就跑步回來,很想看他們釣到什麼魚,匆忙用手機留下這張照片。那條魚滿大的,我在想,這麼大一條魚,除夕夜可以加菜了。那三個人把魚撈出網外之後,一起捧著,慢慢走到水邊,將魚放回水裡之後,三個人一起大聲喊:「新年快樂!」那一刻我真的好感動,覺得這比吃牠更有意義。這是我走出去看見的風景。

我喜歡到處走,有一次走到西部的港口,那裡有很多鷺鷥,船隻航行通過之後,槳會把魚攪上來,鳥就會過來吃魚。一大群鷺鷥跟著船尾,有一隻大概是經驗不足或是體力不足,牠就摔到水裡去,在那裡載浮載沉。糟糕,不設法救牠的話,大概死路一條,因為羽毛濕了絕對飛不起來,還好我當過漁夫,港邊看一看,看到一張使用過後廢棄的魚網,我趕快把魚網舉起來,用我漁人的實力往那隻鷺鷥拋過去,果然就被我網上來了。我的朋友看了很感動,就幫我留下一張照片,是我低頭在跟牠講話:「沒有關係,你會冷,抖一抖讓羽毛的水滴乾了,就能夠飛起來了。」那一刻我記得我在跟牠講這些話,然後被朋友拍下這張照片。

海生館後場有幾隻馬,不曉得各位知道嗎?這些馬看牠身上有一些斑點,不是牠身上原來的班點,這些馬是一個製造血清的中心的馬,毒蛇的毒液就注射在牠們的肚子那裡,讓牠產生抗體,我們再抽牠的血出來,就成為救我們的毒蛇血清,牠的一輩子都這樣讓毒液打到身上,所以身上點點滴滴都是針孔。後來因為年紀大了,製造血清的功能變得不是那麼好,所以就這樣被淘汰了。因為海生館有空地,就將牠們養在那裡,自由自在、安養天年,最後一段時間,可以享受生活。

我去的時候,我聽海生館接待我的助理講,「那隻馬為什麼一直跟著你?」因為我沿著欄杆走,牠一直跟著我,我走到哪牠跟到哪,所以我就回過身拍牠,跟牠講講話。後來要離開了,車子已經在等我,我就跟牠說:「因為趕車的關係,不能再跟你相處了」,我拍拍牠的頭說:「要離開了、要離開了」,跟牠道別。後來海生館的助理,就寄了幾張底片給我,其中一張是牠掉眼淚,我離開時並不知道牠掉眼淚,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什麼前輩子的因緣這種事,可是牠就真的掉眼淚。我後來再去海生館,牠就不在了,已經過去了,因為來到這裡的馬年紀都滿大的了。

去海生館也曾經遇到一隻擱淺的海豚,被救了之後,放在養護池裡,邀我去的老師帶我去看牠,我走近養護池邊,這隻海豚知覺了,就流暢地轉身,慢慢地向我飄過來。因為擱淺的時候,救牠的人不懂,用繩子綁住牠的尾鰭用力拖下海,因此牠的尾鰭是骨折或脫臼了也不知道。牠已經失去推進的能力,無法恢復正常。

我去養護池看牠,眼神對望的這一刻,我真的停在那裡,給嚇到了。牠這樣子看著我,牠的眼神代表什麼意思我並不知道,可是我真的被牠的眼神嚇了一跳。我詢問了牠的狀況,牠已經渡過死亡關頭,工作人員這麼告訴我,這隻海豚應該可以存活下來。第二天我就到處去問人,如果這隻海豚穩定活下來的話,接著依海生館的慣例,牠將會被怎麼處理?海生館的工作人員告訴我,若生命狀況持續穩定,會找個時機野放,也就是放回大海裡,我們的基本程序大概都是這樣的步驟。

◎一場眼神的交換,已經包含了訣別的深沈

我追問了尾鰭的事,意思是要不要把牠的尾鰭治好再放回大海會比較好?但得到的回答是機會不大,語調肯定。要是嚴重脫臼,我們的醫療技術並沒有辦法把牠的尾鰭恢復原狀,於是我知道把牠放回去的結果,等於殺了牠。人類並不會因為你的傷殘特別照顧你,放生幾乎等同於放死。原因是回到海裡,任何一條食物(魚)都游得比牠快,牠別想再吃東西了,放回去只有死路一條,因此我一直在想,有沒有辦法把牠留在陸地上?當然留下來必須有牠的價值,因為在海生館必須有牠的價值才會把牠留下來,於是那天晚上我就想了一個辦法,我去跟館長討論,說也許牠的傷殘也可以帶給人一些啟發,如果可以讓人來看牠,並且尊敬牠求生的能力與堅持,我想應該也可以讓牠留下來,我就用這樣的角度設想了一個方案,跟館長說,依我的能力應該可以幫牠寫出精彩的故事,這些故事也應該可以吸引一些人願意來看牠,雖然這是消費牠的傷殘,可是這也是留下牠唯一的機會,我是這樣想,就去說服館長,他基本上同意了,剩下技術上的問題,後來其他主管也同意了。

回想前一晚,當我知道牠要被放回海水裡頭放死的時候,「你那欲言又止的眼神,是否已瞭然於這一切了?」所以牠看我的眼神讓我震住了,牠比我還要早就知道,自己雖然被救活,但還是死路一條。後來我說服館長之後,我再去看牠,我用眼神問牠,「你願意嗎?相當殘酷的,或許這是消費你的傷殘,來博取社會大眾的憐憫,但這可能是你留下來僅剩的理由跟機會。」的確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了。

我就著手寫牠的故事了。後來我回到花蓮,海生館的老師打電話給我,最後牠還是走了,不知為什麼,好端端的,忽然就走了,死在那個池子裡頭。接到電話之後,我在我的筆記本裡寫了,「那一晚,你的轉身跟飄移,一場眼神的交換,池子邊幾分鐘的相處,如今回想才領悟到,當你看我的時候,我會如此震住,原來那一刻你想表達的,已經包含了訣別的深沉。」牠應該懂得比我多,牠知道命運是什麼,牠知道處境是什麼,而我只是想消費牠的傷殘,忘了牠跟海神都住在遠方,忘了牠是不受侷限的動物。

這些過程、這些海洋的經驗,讓我想尊重生命,並且重新看見自己。我開始會看見許多許多,看見一朵花開,看季節的變化,這些都成為我文學的養分,所以回到開始的那一句話,「尊重生命,將是善待自己的開始」,我學會尊重生命,得到最多好處的,就是我自己。謝謝各位。(記錄/En Lin,編輯/黃宗潔、K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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