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6日 星期日

第7場/朱天心〈我的浪貓浪狗朋友〉全文連載(1)

講題:我的浪貓浪狗朋友
講師:朱天心(作家/聯合報、時報文學獎得主)
時間:10/06(日)19:30~21:30
地點:時光1939

大家晚安,我看我站著好了,因為這樣後面的臉我就看得到。其實這是一個我講得很熟悉的題目,沒錯,剛剛時光的同仁講我大概09年也是十月底的時候來過時光書店講流浪動物的事情。2011年吧?也是到東華大學黃宗潔老師的課堂上講流浪動物,現在又來。所以其實在這短短的五六年來花蓮三次,都是在講這個題目。

確實我自己在講這個題目的時候才會有個熱情,才會有點像傳教士一樣。因為雖然我自己的本業是寫作,可是我對(談)寫作一點熱情都沒有,因為不論是我自己或是我喜歡的作家,我都覺得應該是靜靜寫作就好,不要出來說東說西;因為你寫的好,不用說什麼,就是好;寫得不好,跑遍碼頭簽遍書,東西還是不好,那沒有什麼用。所以我自己對談文學談寫作其實很欠缺熱情的。可是對於像談流浪動物,我覺得我會有一個熱情,很希望能夠對這個議題不了解、很陌生甚至是有點敵意的:人都吃不飽了,為什麼還可以養動物?人都活不下去了,幹嘛講動物?很多人對於談動物議題的第一個反應是這個樣子。我很想用我在第一線的經驗跟大家分享。



我要把握時間,因為剛剛介紹了那個怪怪的組織分配給我,叫我一定要去講狂犬病疫苗的事情。雖然疫情現在沒有這麼的恐慌,可是確實我也很想有頭有尾,把我得附加的任務也都能夠在我得買好車票趕回台北之前都能夠使命必達。這也需要大家的合作,合作什麼?就是不要有人打瞌睡,讓我覺得很挫折很沮喪。我就開始了。


*與動物的緣分,其實在出生前就已開始

我剛剛在這邊用餐的時候,有一個朋友就問我,妳什麼時候開始關心流浪動物議題?確實我從「獵人們」才是被大家辨識到流浪動物的出現。其實要是直接問我這個問題,我的回答很簡單,想都不用想,就是「上個世紀」,「在我出生之前」。聽起來很弔詭吧?在妳出生之前怎麼就接觸到流浪動物?確實,在我加入到我自己的-我爸爸媽媽姐姐天文的這個家庭之前,家裡已經有貓大哥狗大姐,牠們都在的,我是一個新的成員加入。這麼多年來,家裡都沒有斷過貓貓狗狗,所以好像這個再自然不過了。而且是有照片有證明,有圖有證明。像我們家所有的家庭照片打開來看,看到都是我母親抱著一隻貓或一隻狗,不是貴婦型的貴賓狗,都是髒兮兮的貓或是狗。我和姊姊,兩歲甚至更小,兩個蹲在旁邊更髒兮兮的,一個人手裡就是一隻大貓或是一隻狗。從來沒有過一張我媽媽抱我的照片,一張都沒有!所以其實這個真的是家學,或是整個家裡的氣氛是這個樣子。

我自己寫過一篇文章,可能在下本書裡頭會用到,叫「最好的時光」。我非常有幸,曾經參與和見證過那個最好的時光。我覺得很奇怪,在我們小時候,那時候大家普遍貧窮,可是每個人都很自然的,好比我住的是眷村,晚飯吃完飯就會把一口剩飯一口剩菜,大人叫小朋友拿到村口家去給那隻流浪狗或是那隻貓,給牠吃。那時候的人都很窮,可是好像也知道其他的物種跟自己一樣,在生存線上掙扎,所以好像會很慷慨的給牠們一口飯,給牠們一個活路。我看過那個人和動物很自然相處的時候,所以我不知道為什麼到這二、三十年,對台灣來說,經濟起飛了,也都市化了,大家其實都吃飽喝足了,可是反而很斤斤計較,覺得巷口裡出現一隻漂亮的狗,也沒有礙到誰,卻無法忍受。倘若有一隻貓在那邊睡,或是有隻貓在那邊追求母貓,也覺得無法忍受。我不知道人跟人反而會斤斤計較,很小氣。這一點到現在我都找不到誰可以給我一個合理的答案。


確實我參與過那個最好的時光,所以一直到大概上個世紀末吧?我們家的狗狗大概都是維持到十幾隻,我們住的是台北雖然是靠文山區靠山邊,還算有些空間,可是那個其實也很壯觀很驚人的。因為我們後面本來都是山,每蓋一次房子,就是建那種七八樓的公寓,工地就會有工人養幾隻狗,大概是吃他們的剩便當,幫他們看守工地。可走的時候都不帶走,然後你就會看到很多,真是喪家之犬,工人已經走了好多天,房子漂漂亮亮也蓋好了,牠們在那邊還在等那個車那個特殊的引擎聲,我們已經餵了牠好幾天,可牠念茲在茲的還是原來的主人。所以每一個工地蓋完了,我們家就會多四五隻狗,所以在很短的時間膨脹到十幾隻。


新公寓一蓋起來,路也漂漂亮亮以後,對我們構成非常大的壓力。因為我們每次只要一放狗,儘管家裡的狗都管的很好,可是只要狗一出去,我們要往山邊走,就會聽到各個警衛亭,那些漂亮的警衛亭鈴聲大作。就是在那些七、八樓頂,就是這樣看一眼,窗戶一打開看一眼,他就受不了,覺得怎麼會這麼多狗?然後就打電話叫警衛去處理。我們都把狗管的很好很壓抑,每次我媽媽都很晚才放出去,牠們就是一個個這樣忍著,我覺得牠們就是踮著腳,很怪的一個部隊走過公共地到山上去。到後來我母親就是盡可能的處理整條路的狗大便,本來我們自己遛狗都會處理,後來連整條路都掃了。有個時期我們里長還想頒個最佳榮譽里民獎給我媽媽,因為鄰居都覺得:那個就是撿狗屎的婆婆。不知道這個婆婆就是國內翻譯大江健三郎的翻譯家,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就是那個撿狗屎的老婆婆。


可是也因此這樣換得鄰居少抗議一點,尤其台北後來規定遛狗時不拴狗繩就要罰六千元現行犯,現在手機又那麼發達,隨便拍一下,真的就是罰不完。我母親每次放,放五、六隻,她不可能每個都拴,現在我媽又胖胖的,拴了就像聖誕老人拉雪橇狗一樣,那個場景是很荒謬的。只好去做很多很多其他的事,去換里民對你的認同或種種接納,也看到你為動物付出的努力。其實狗的那個部分是不堪聞問,在陳水扁市長和馬英九的時候,台北街頭後來的狗,那個過程很有效率,他們兩人就是這種性格的,處理非常非常快,非常有效率地。做動保工作人員有幾年都不知道狗就這樣子一空,台北街頭再難會有流浪狗。流浪狗很難待兩三天,立即就會,一定會有居民去投訴舉報,然後就抓走了。這一段不堪聞問的就先不談。


*不能因為愛一個生命,而去恨另一個生命

到03年的時候,我們家本來就一直是狗十幾隻,貓五、六隻,也不會幫牠們做絕育。03年突然感覺到:天啊!貓怎麼會多到那種地步,撿不完。那年我猜想一個就是剛剛前面狗變少了,所以牠就天敵少了,也就知道過往很多街貓都是被狗咬死的。另外一個是SARS,很多人在還不了解疫情之前,就覺得非我族類一定是很髒的或很什麼什麼的,這種恐懼,就把貓全部大量丟出來。自己在公寓的貓大概就不會做絕育,丟出來以後很快的就在街頭繁殖。那一年,我們簡直就是,每一個志工講起來,都覺得那一年是一個非常恐怖的年份。有些做中途的朋友,他們講起來,以前他們照顧好乾淨一隻小貓,PO上網去,一天大該有三十通詢問的電話,她們也要過濾你是不是適合認養;可是在那個期間的時候,一隻貓PO上去,大概三十天才會有一通詢問電話。這已經就是飽和狀態了,所有的願意養可以養試圖養,或是因為心軟覺得沒辦法被塞了一隻的,這種全部已經飽和了。

這時候很自然你就會想說,在底層的源源不絕的貓,撿也撿不完照顧也照顧不完的,應該怎麼樣從源頭做起?即便是沒有人教,我們自己都會知道-街頭的貓我們去跟牠混熟了之後帶去做絕育再放回。那時沒有人教我們TNR,我們自己都知道這麼做。那時候做TNR的時候,其實現在回想起來是非常慘烈的,因為那時候我們不知道用誘捕籠,也沒有任何的志工身分,公部門給我們的志工身分。所以即便是妳很熱心的去幫居民幫社區,其實也有很多挫折。


我印象最深的是05年的時候,那時候我們後面一個漂亮的社區,他們就透過里長找我們:聽說妳們都在照顧貓,我們這邊的地下停車場有十幾隻貓,被某個鄰居在一夕之間毒死了十一、二隻,都死狀非常慘。大概剩了一窩黃的母貓,在後面他們的開放空間。我覺得牠們大概很不符合中產階級的觀感,死得太慘太難看,什麼方法來去處理牠們?我和姊姊天文立即到他們社區去看,其實就剩下一隻母貓和她剛生的四隻小貓,她前胎的一隻大哥哥和另外一隻。他們已經把四隻小貓抓在籠子裡在開放空間,其實很大他們的開放空間。照理說住宅法不可以把開放空間圈成一個禁地,可他們就是把它圈起來。我們進去看的時候,他們把牠們抓在一個籠子,媽媽非常著急的在那個籠子旁邊一直繞,那個大哥哥也是陪著前一胎的在那邊守,妳看了就已經想掉淚。


那時候我和天文可也沒那麼傻,我們也不想立即就接手,我們就跟他說,這個地方的貓牠待得下來,一定還是有一兩個做一半的愛心人士拿剩飯給牠們吃,牠們才待得下來,儘管狀況很不好。所以我們就說:「這個籠子我們保證接下去幾天我們會天天來照顧牠們,餵牠們吃東西,把牠們清理乾淨種種。七天,貼公告,就是希望這整個社區有沒有人認養牠們,因為是妳們這個社區的貓。要是沒有人認養,就會送收容所了。」很清楚的這樣告訴他們。


那時候我和天文天天去,那個地方遠不遠近不近,天天去換貓砂。因為牠們關在籠子裡,就隨便放幾個木板,貓就大便大得一蹋糊塗。貓是很愛乾淨的,就看那幾隻貓已經無法站到排泄物上,變成蜘蛛貓,每個都這樣子都爬在壁上,等我們幫牠們清理。


我記得那時候就很像這樣的天氣,有好多颱風,我和天文穿的再好也是一身濕。我們每次在那邊弄的時候,有居民很得寸進尺,看我們這樣就說:那妳們也把貓砂放一放,不然大貓會到處大便。我們就盡可能把他們的抱怨都滿足,換取牠們的生存。而且我還帶著貓砂上去,這種天或颱風天,一打濕就整盆都沒用跟水泥一樣,清理它都非常困難。每次我們在弄的時候,我就會看一眼看樓上,就會有人窗簾立即拉上,就是有人這樣看我們在幹什麼,看兩個瘋婆子吧?第一次,我非常非常恨那些人,非常恨他們,覺得他們好殘酷喔,那個窗簾後面的人非常殘酷。可是我也會一直提醒自己-妳自己不能因為妳包容或是因為尊重另外一個生命,而因此恨另外一個生命,這不是妳的初衷,因為他們都是生命。我要再三提醒自己,因為我真的很恨他們。


(聽打:Shih-San Huang/編輯:林書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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