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6日 星期日

第7場/朱天心〈我的浪貓浪狗朋友〉全文連載(3)

講題:我的浪貓浪狗朋友
講師:朱天心(作家/聯合報、時報文學獎得主)
時間:10/06(日)19:30~21:30
地點:時光1939

(前情提要)
在第二篇全文中,朱天心老師分享了有關TNR的一些心路歷程,以及志工們如何從一開始沒有任何外部支援的情況下默默努力,最後影響官方向民間取經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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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居民們的抱怨少了,不會動不動洗衣機一打開,一窩小貓在裡面,不會再有這類事情。所以市政府07年就開始找了五個里做,那一年我們開始參加。其實很多人參加所抱著的心情是:因為參加了這個計畫的里,就像開了一個保護傘,有任何居民投訴,要市政府來抓貓的時候,他是不可以進這些已經在做TNR的里去抓貓。所以很多人是衝著這點參加的。不過參加的過程是很麻煩的,我已經很多年沒有上課,是坐不住課堂的,居然要去上志工課,要上滿時數,得到志工證,你很多方式都要按照市政府的要求、約束,你不可以亂跟別人吵架。這是很痛苦的事情,你不能放肆的吵,因為你要記得你是志工的身份,你是在公共政策的灰色地帶,還沒有整個市全面做的時候,你必須擔負起政策的說明。其實是很煩的,不能像以前任意做。可是可以躲在這個保護傘下,讓參加的里的貓再也不會被任何人打通電話就抓走,這對我們來講是一個非常大的任務。


參加以後,我們里的貓大概有60幾隻。會有這麼多隻待下來,其實一個地方會有這麼多貓,一定是有人在偷偷餵,要把這些在偷偷餵的志工們找出來,好難好難,比找那些貓還更難。而且我也很心疼他們,這些志工被鄰居罵慣了,他們明明在做一件好事,卻好像是過街老鼠。常常在餵的時候,最常被居民反應:「喜歡就帶回家嘛!要餵沒關係,不要在我家門口。再不帶走的話,下次我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囉。」這已經是最平常、最溫和版的了。

*為了貓再怎麼想吵架也得忍耐

我覺得很好玩的是,貓的貓性,狗有狗性。我有一些朋友是做流浪狗的,做流浪狗的人就好陽光,整天在一起聚會,總是有名目可以做一些事,而且也都願意出來。但弄貓的人個性就跟貓一樣,你簡直找不到,各個都是特立獨行,也非常不願意彼此合作,所以要找出他們很困難。我也是花了半年的時間,才把一個一個的志工找出來,找他們一起去上課,有時候彼此支援,他們在餵的貓,如果出國的時候我也幫他們餵。像住委會有幾個很執拗的人,他們會把社區裡已經照顧好的貓,要求他們的警衛一夕之間把牠們處理掉,好像我們的社區規範可以凌駕其它法律,做這個決定的時候,警衛好像也真的得這麼做。像這樣的時候,我們還得去參加他們的住委會,在裡面發聲。這也是一個很受挫的過程。我們曾經在山上最豪華的住宅,那裡甚至有一、兩個人已經用監視器監視我們的志工,志工一出房間就被監視,在中庭和所有的地方,弄得志工已經快精神衰弱。最後我們一起去開座談會,我記得開會的時候,一個是醫生,一個是律師,就好典型。好比我們要做政策說明,說我是這個里的志工,他第一句就說:「你是這邊居民嗎,你不是我們社區居民請你出去。」我說:「可是我們是志工。」他說:「你買得起這邊房子?你先買再說,你才有發言權。」這是非常粗暴的。所以很多志工就要彼此去幫忙吵架、發聲。

我在這個過程非常感慨,做到後來覺得貓本身一點都不難,最難的還是人,人不能忍讓這些流浪動物的存在,這才是最大的困難。像我有一個很難找到的志工,她每天是早上四點半在餵貓,有一次就被一個居民盯上了,就叫她不要餵,還用各式各樣的話語在旁邊數落她,破壞環境啊,甚至還查了一些法條。志工會說我等牠吃完,我會收拾乾淨,但真的找不出理由的時候,這個愛心媽媽就會想再早一點吧,四點去餵。但那個人也很快就察覺了,三點就守在那個地方,她四點出現就開始數落她,愛心媽媽又想那三點半好了,結果繞了一圈變成晚上十一點餵,很荒唐。而且那個人花的時間比那位愛心媽媽還多,同樣的時間可以成就好多事情,但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式。我本來也是很會吵架的,可是因為你的人質就在那個地方,你快意的吵完,而且我一定可以吵贏,但是遭殃的是這貓,你不知道他們會對他們動什麼手。所以一個很會吵架的人要忍著不吵,而且不能吵贏,好痛苦喔,這對我來講是最痛苦的事情。

在這個過程我也觀察到,我們的老社區有非常老的人,社經地位比較低,可能是做資源回收;但也有像住我們後頭電梯公寓的,就是非常中產的;也有住山上豪宅的。看到他們我覺得好有趣,因為像做資源回收的,我開始去餵的時候,也是被他說三道四說個不停。我跟他說這是尊重生命、生命教育,講這些真的是雞同鴨講,對方不願意聽,也聽不下去。他收破爛的地方,後面是一座廟,多年下來我們知道裡面拜什麼,所以我就跟他說:「我們是在做好事,佛祖有看見喔。」他本來又要跟我抱怨,但聽到佛祖有看見就不再說了。甚至多年以後,還變成我的下線。找不到哪隻貓,他就會跟我說,剛剛有一個小姐已經餵了罐頭,牠吃完已經走了。或是哪裡他收的破爛,又有一窩新小貓,他也不像過往一樣不處理,而是會告訴我們,我們就可以去處理。所以對於傳統的社區,你用比較傳統的思維去說服他們,我覺得是有用的。

但對於那些很中產的,你就要訴諸人的利益,你要告訴他們:「你知不知道這些貓幫你抓了很多老鼠、蟑螂。」對我們這種強調生命教育的人來說,講這些話也是很殘酷的,可是你就還是得講。他們也會覺得:確實,現在這個堪稱還算乾淨的環境,並不是理所當然的,連貓都默默地幫我們做了一些事,這個他們也聽得下去。萬一還有聽不下去的,那你就訴諸法律,背一些動保法的一些法條、罰則,第幾條第幾款,無故傷害動物,要罰多少錢。這很有用,但當然我希望不要去講到法,那多沒意思,那是人最低的底限,我希望既然我們稱我們是最高等的物種,要說到做到,我總希望能喚起的是這個部份,而不是去講法律,那就很難聽了,雖然它很有用。

*動保這條路的挫折,多到可以編一本〈殘酷語錄〉

但當面對那些高級別墅區的人,對我來講是最痛苦的,因為他們的都是贏者圈的人,所以他們覺得這些東西本來就不該存在,在這些不該存在的名單裡,很多是那些邊緣、弱勢的人。對他們來說,你們就是輸的人,原本就不適合在這裡生存,所以當你要跟他們講的時候,真的是最困難的。曾經有在山上的別墅區的人,他透過里長找到我,他說有母貓在他的走廊生了一窩小貓,要我趕快去處理。我還記得那一次,那時候天文不在,我只好一個人去。因為天文是處女座的,做事一步一步很徹底,像我這種雙魚就是天馬行空,我就不曉得一個人要怎麼做。我真的是想得美,我帶了貓砂、貓糧、罐頭,那個別墅區好遠,門禁也非常森嚴,我一個人在五、六月的時候走上去,到那裡想說服他,看他可不可以先讓牠做月子,做完以後,我保證一定把貓帶走,帶小貓認養,母貓去結紮。那個人就說:「你趕快弄走,你如果不弄走的話,馬上垃圾車來,我把小貓用塑膠袋裝一裝就丟進去了。」他們家的院子就像半個籃球場一樣大,那隻小貓和母貓就窩在走廊一些用帆布蓋著的舊傢俱裡,但他就不能忍受牠。我真是覺得,你也差不多一點。真的是被他氣到,我就打電話給台灣認養地圖,跟他說趕快帶誘捕籠來幫忙,因為屋主很不喜歡動物,連一刻都不能忍。我才剛掛完電話,他就說:「你講話很不公道喔,我是很愛護動物的人,要是我不愛護動物,我在發現牠們的時候,我就拿大石頭把牠們砸死了。我沒有,我還找你,可見我是很愛護動物的。」我就想,哇,人真的是有千百種。我曾經想要寫一個〈殘酷語錄〉,寫從這些人口裡說出來一些殘酷的話。我覺得這些話說出來會使得更多人,原本沒事的變得好憂鬱,憂鬱症的可能會更嚴重。

但是我後來發現很多人反對街貓,不是真正討厭動物,而是他在找一個弱者欺負。可能他生活裡受了氣,先生覺得女兒頂嘴頂個沒完,可能兒子已經早就不理他了,甚至今天股票跌了,或是有任何的不順遂,那個氣找不到出口,這個時候剛好看到了一個餵貓的人。我自己本來餵的那條路,也是有一個人,說個不停,說到我已經沒有辦法好好做事,因為你要抓貓去結紮,貓生病了要下藥給牠,我覺得我已經沒有辦法好好做這些事了。後來我就找我先生,他一臉大鬍子很像殺人犯,至少他跟我一起去餵,就沒有人再出來說話,好像對一個女生,你就可以把話說成那個樣子。所以我真的覺得他們其實是要欺負弱者,而不一定是欺負那隻貓或那隻狗。像有一個女生專門盯上天文,天文每次在餵開放空間的貓的時候,她就會說:「這個貓有交管理費嗎?牠沒有交牠怎麼可以在這個地方,我有交管理費耶!」要是你真的覺得這些動物是這麼低等的話,你怎麼會把自己跟牠計較或比較。這已經很荒唐了。她還會跟天文說:「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強者生存,弱者就該被淘汰。」天文在聽她講的時候,眼睛不敢往下看,因為那個女生是小兒麻痺,她本來就行動不方便,應該比一般人更瞭解生存的困難,但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我也曾經在一個小學餵貓的時候,一個老師過來說:「不要再餵了,直接叫清潔隊來抓走就好了」。我說:「你知道抓狗是十二天以後沒人認養就會處死。」他就說:「處死很好啊,這是牠最好的去路。」我就想,虧你是個老師。我這麼會吵架,但我那時候就語塞,因為她已經講話如此地白。後來她還說:「我覺得你沒有權力讓這些貓活著。」她竟然跟我講這個話。我也很無聊就回她:「那你有什麼權力讓這些貓死呢?」後來我們就變成像小孩吵架,一直重複重複。我剛剛說的〈殘酷語錄〉裡,就是大量的這些反應。
(聽打:Jimmy/編輯:林書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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