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1日 星期五

第8場/瞿筱葳〈山鳥蟲林貓狗鹿〉全文連載(1)

講題:山鳥蟲林貓狗鹿
講師:瞿筱葳(導演/開卷好書獎得主)
時間:10/11(五) 19:00~21:00
地點:虎尾厝SALON

大家好,很高興來到虎尾,今天是受保護動物串連活動「放牠的手在你心上」的邀約,所以來到虎尾厝。我先介紹一下自己──我叫瞿筱葳,是記錄片工作者,我跟雲林有一點點的關係,大概七年前我拍了黃海岱老先生的紀錄片。當時黃老先生還在,我們受邀於Discovery這個節目來到雲林拍攝,因為Discovery的工作時間很長,製作期大概要一年左右,加上雲林到台北的距離也很尷尬,所以我們決定到雲林來租房子。其實這一帶我有點熟,但因為好久沒來了,現在突然發現這個空間(虎尾厝),感覺真的好漂亮呀。

幾年前我出了一本書叫《留味行》,是把我奶奶當時逃難的路線──從越南到雲貴到四川,花了大概九十天的時間走完。我想把隨著奶奶去世而消失的味道給找回來,所以這段旅行的過程跟菜的味道,等於是我「留」住奶奶「味」道的一趟旅「行」,這也正是書名的由來。這本書得到了一些肯定,比方開卷好書獎等等,因此,稍待我也會提到家族裡的動物,例如奶奶與我們養的貓。但在此之前,我想先跟大家分享我一個貓界好朋友的故事。


牠的名字很怪,叫做「小大賊貓」。因為牠是大賊貓的孩子,所以有了小大賊貓的名字。牠是一隻住在野外、山上茶園裡的貓(可是又有家貓的特性)。


我們家是在坪林山上,跟茶農租的一個小三合院,牠會進家門、睡在椅子上、趴在人的身上,還會在我們的院子裡滾來滾去。每次看到牠這樣,就覺得……啊!好幸福喔!牠可以這麼溫馴,過著全然居家的生活,卻又可以這麼自由。雖然牠有家貓的個性,可是一出去又有一種「山大王」的氣勢,就算我們不餵牠吃東西,牠平時也會打獵。所以,在我認識這隻貓的之後,我覺得牠打開了我對動物新的想像。

我們平常認為的寵物,好像就是關在家裡,狗出去可能也要拉繩子。那貓呢?通常怕牠一出去就被嚇到、然後跑掉。所以,那隻貓等於是打開了我對於「動物」跟「寵物」那種隔閡跟想像。可是大概在今年初,我跟我先生有一陣子沒上山──這裡先說明,我們跟小大賊貓比起來,比較不像是屋子的主人,更像是三不五時回到山上的客人──等我們回去後發現,欸?通常一兩個小時內,牠就會回來的,但這次並沒有。等了一天晚上又沒有。接連兩三天、一個禮拜,牠還是沒有回來。這時我們就要下山了,我們只能想,可能因為這次我們比較久沒回來,所以牠跑遠了點,回家需要一點時間。

由於那陣子聽說山上有好幾隻野狗跑來,咬死好幾隻雞,然後……我們就不敢再想下去了。即便當時很擔心,但我們也完全茫然,情急之下,我們去找人做「動物溝通」(也許是一種心電感應或什麼的),而且我還問了兩個人,他們給我完全不同版本的兩種答案。一個說:牠很冷、很害怕、很虛弱,在一個很黑暗的地方,可能是戶外,應該還活著,要我們繼續等。另一個給我的答案全然相反,他說:感覺牠是在封閉的空間,好像遇到一個好心人對牠很好,但是不讓牠出去。

我非常心急,於是又跑去拜拜問神,神說,牠在南方。我們也四處貼尋貓的紙條,但都沒有消息。那個時候,我開始想──牠,動物的感受,是不是跟人是完全不同的?我們都是用人的想像去感受牠的生活好不好,直到那時候我才開始想,也許牠其實想要自由、牠不想回來?甚至我也在想,會不會牠覺得去了別人家也ok?……我有非常非常多混亂的想法,去想像「動物到底是怎麼生活的」,這件事困擾了我很久,加上牠最後還是沒有回來,就成為一個懸念在我心裡邊。

***

接著我也回頭開始想,其實,動物跟我們在一起,已經算是我們家族的一部分了。我的書裡提到很多家族的故事,但也有很多沒有寫進去,像是動物跟我們家族的關係。這樣的關係是什麼呢?我舉個例,有時我們會用動物來記憶我們生命的刻度,好比是一隻貓、好比是一隻魚。怎麼說?就是在回想事情的時候,都會用那個刻度去想。可是,「家族史」到底還是人類的觀點。我們直接把牠關在屋子裡面,也不知道牠到底是不是喜歡過這種居家、被豢養的生活。


這張照片,算是我們家族的「貓史」。有第一代不小心撿回來的貓;也有因為後來為了陪伴奶奶,又養了的第二隻貓。右下角是我叔叔,他的貓很老了,我的叔叔感覺貓咪可能隨時就要走了,就為貓辦了一個壽宴,那天我們給牠吃很棒的罐頭、給牠吃平常很少讓牠吃的小零嘴……。從這些畫面,你會知道牠們跟家族史是有一些糾葛的。有時候可能其實是我們在依賴這些動物,有時候可能是我們依賴牠去完成我們本來該做的事情。例如養狗或貓去替代家人的位置。


這是我跟我的奶奶在做豆沙,過程裡,一直有一隻貓在旁邊。那時我跟奶奶住,但我有時可能不在家,所以就在家裡養了一隻叫「腰帶」的貓。我跟奶奶說:「欸,妳幫我照顧這隻貓好不好?」但其實另外一個心思是,希望這隻貓可以替代我這個作孫女的角色,去陪伴一個年老的老太太,讓她可以不會這麼孤單。她可能可以透過清貓砂、餵牠吃喝這樣的互動,來得到一個「家人」感覺。

我覺得貓狗在家族上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可是我們好像不太會把牠放在我們所謂的家族史裡面。我還滿開心有這次演講的機會,因為我們可以把跟動物之間的關係,重新放回我們的生活之中。

我記得那隻叫腰帶的貓過世的時候,我奶奶好傷心好傷心,可是她又非常不願意承認她的傷心。那隻貓我們發現牠不小心喝到魔術靈泡過的水,然後第二天就走了。那天我們把牠放在客廳裡,奶奶就跑去放佛經的音樂,說:「應該給牠聽這個。」

過去奶奶從來不去摸貓,也不去抱牠。她就是用一種很「人類」的態度去面對一隻動物。也許是老一輩的尊嚴作祟,用「我不需要貓」的態度去對牠。可是當天晚上,貓慢慢僵硬的那個晚上(喔!那天真的是好漫長……),我奶奶也不睡覺,她還拿了腰帶常蓋的小被子,蓋在牠身上。

我那時才意識到,老人家其實是非常依賴這個小生命。可是她從來沒有講過,而且每次都還要嫌棄地說:「妳為什麼要把貓丟在家裡讓我照顧?妳為什麼不……怎樣怎樣的」,但當她那天出現這樣的舉動,我想奶奶的心整個空掉一塊了。因為她那天的眼神,真的讓我……天哪!我沒有辦法去承受老人家那個脆弱的眼神,我真的到現在都還沒辦法消化掉那個悲傷。

我也沒有再想太多,在沒辦法完全消化掉悲傷的第二個月,我又跑去收容所再帶一隻貓回來。這就是第二隻貓,牠叫「年糕」,因為年糕很黏,牠幾乎就是會整個黏在你身上不動這樣子。可是爸爸媽媽就覺得:「奶奶都說不要養貓了,妳為什麼還要再養第二隻?」也是啦,因為奶奶嘴巴上總是說不要養貓,可是我感覺她私底下某些動作又透露出她非常的脆弱,所以我就在兩造之間,摸著老人家的心意、以及對抗媽媽這樣的中年女性,最後還是硬著頭皮把這隻叫做年糕的貓抱回家。


我把這隻貓帶回來的時候牠還好小好小,小到可以放在我的肩膀上,我覺得奶奶那時候非常的開心,可是也不太好意思表達她的開心,那個矜持還是在的,但是她有一個動作,讓我覺得我應該是做對了──她伸手要去摸貓的頭。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記憶,她第一次去摸動物的頭。在那個剎那,我覺得她好像有把她的軟弱稍微釋放出來一點。後來,也有過好幾次,她想要再去摸牠的頭,可是又縮手了,我才知道她可能單純只是怕。動物在家族裡的位置,是一段很長期的經歷,而不是一個單一事件,牠有的時候可以把我們沒有辦法說出來的故事給透露出來。

這隻年糕要是沒有被我撿回來,也沒被其他人撿了的話,牠可能有一天就會被安樂死。奶奶其實經歷了一隻貓的生命,如今轉變到第二隻貓,與牠的命運相繫。我認為人跟動物之間有一條牽引的線,我一直是很有感覺的,只是我從來沒有去處理過它。這幾天去回想這些時,發現其實我還滿懷念以前那些貓的。

有時候我們也會提到所謂的「伴侶動物」,統一的說法是「寵物」,寵物給我們的課題與感動,我不敢說是生命教育,因為不是每個人的感受都能有很深刻的體會,但在我們身邊確實是比較容易發生的。那就是貓的生命比較短,所以「貓會先走」。我們體會失去一個親近的朋友、失去一個家人、失去一個會動的生命。


其實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接觸死亡,也是養貓。看著牠死、看到牠僵硬,然後打電話到火化場安排火化,火化時還被問要不要跟其他動物的骨灰一起處理?……我說不要,還用一個骨灰盆把牠抱回家。這整個過程,我一個人經驗這些事情,那個體驗是我們很少面對死亡的一般人,在人生比較容易碰到的。

這樣的情感教育跟生命教育,也算是一個生命過程的準備吧。因為我們以後也會遇到更衝擊的事情,例如說老人家走了。


奶奶過世的時候我很受衝擊,因為我是奶奶一手帶大的,《留味行》那本書,我是邊寫邊哭的。很多讀者看了以後,都說我是用我的眼淚去換讀者的眼淚……(待續)

紀錄/李緹亞,編輯/En 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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