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5日 星期一

第21場/鍾怡雯〈那些飛禽走獸〉全文連載(1)

講題:那些飛禽走獸
講師:鍾怡雯(作家/元智大學中文系教授)
時間:11/25(一)13:00~15:00
地點:明志科技大學 

其實今天這個演講,對我來說很特別,因為每次去演講,大概都是跟文學比較有關,跟動物有關的比較少。我在馬來西亞出生,在台灣唸書,再留下來工作。所以我要先講一下我在馬來西亞的生活。當然,這是我個人的成長經驗,不代表所有的馬來西亞人他們都過這樣的生活。其實很多人在城市長大,有的人是在小鄉村長大。我生長在一個英國人的油棕園,就是棕櫚園,各位知道那個棕櫚是可以榨油,製肥皂的那種,所以這個地方,它是大概有三分之一個台北市這麼大,它是一個非常非常大的莊園,從我家往下看,因為它是丘陵地,往下看是看不到盡頭的。我大概是國小三年級住到這個地方,我從小就立志,我非要離開這個家不可,當然這裡面有很多別的原因,不過因為這個莊園,它給了我非常美好的童年跟青春期。


我現在要講一些不那麼愛護動物的事情,先懺悔一下。以前我的祖母,每天三點鐘要去割橡膠,天還沒亮的時候割橡膠,她最怕在橡膠園裡面看見什麼呢?發亮的眼睛,就是大貓(老虎)出來活動的時間,橡膠林就長這樣,它長得整整齊齊的,草全部都鋤得很乾淨,所以說要很早去割橡膠,因為晚了之後,太陽出來了之後,就沒有膠水了。割橡膠是需要很好的技巧,所以新人只能夠割那種很舊很舊,沒有什麼膠水的樹,怕把它割壞了,有技術的人才可以割新樹,凌晨三到五點是割膠的最佳時機,可是要小心蛇、山豬、老虎、還有鬼。因為那個時候太暗了,所以有很多各種各樣的東西。最後一個,鬼,大家相信的就相信,不相信的就不相信,但是是真的很多這種鬼故事。

◎小時候,動物就是日常生活的一份子

我十八歲的時候離家,我家人還在這裡住了幾年,後來他們就搬離這個莊園了。八、九年前,我父親才搬離這個地方,但感覺已經離家很久了。這樣的一個環境,你知道它會有什麼?各種各樣的鳥,還會有四腳蛇。什麼叫四腳蛇?就是大蜥蜴,很醜的,有點像史前恐龍的那一種,那是我們吃的,我們吃這個東西,因為馬來人跟印度人不吃,我住這裡沒有什麼華人朋友,大概都是印度人跟馬來人朋友比較多,他們只要抓到這個,就送到我們家。雞肉的味道跟牠很接近,但是牠的肉質比雞肉細緻。但是這種大蜥蜴牠是吃什麼呢?腐爛的屍體之類的,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如此。此外還有很多蛇,我小時候常常看人家殺蛇,那個蛇就掛在那個菠蘿蜜樹上,就直接從上面這樣一刀劃下去這樣剝,所以那個景象是很難忘記的。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吃到蛇蛋,就是一條母蛇,有蛇蛋,那個蛇蛋是像乒乓球這麼大,然後外面包著一個軟軟的殼這樣,反正就是這樣的童年記憶。

還有,因為在這樣一個地方,所以家裡養了很多隻狗,養了好多貓,無以數計,我也不曉得有多少隻,反正來來去去。那狗呢,就是一般別人不要的,我們家就抱回來養,有時候是我們撿到抱回來養,我媽媽為了這個事情非常非常的頭痛,因為六個女兒一個兒子,每一個都很喜歡貓跟狗,所以我媽常跟我們講說:不要再給我帶有毛的回來了!她受不了,她說不准再帶有毛的回來,可是我說,她也養雞啊!也一樣有毛,也養鴨啊!所以從小,我們就看著、跟著動物長大。

我小的時候,我們的窗口是一片一片的玻璃窗,常常睡到半夜,有一隻貓就會跳進來跟我睡,牠可能在外面玩累了,玩野了回來跟我睡。但我祖母是個瞎子,她看不見,有一次她從鄉下來到我們家住,睡到半夜跑進一隻……她一摸怎麼毛絨絨的,抓起來就往地上一丟,就是那隻可憐的貓,牠以為是我,然後就睡到祖母的腳下。所以我是在這樣的一個地方長大。

這裡還有很多松鼠會吃油棕果,油棕結實了,他們會吃油棕果,所以很殘忍的是,園丘裡面常常有人就放了籠子去捕這些松鼠,捕來幹嘛呢?吃啊!就一定是拿來吃的。所以我現在看到松鼠都極度懺悔,我去歐洲去任何地方我都會拍松鼠,松鼠其實很可愛,但華人都拿來燉藥材。在這樣的地方長大,所以我剛來台灣的時候常常睡不著覺,因為我是聽著鳥聲、蟲鳴,聽著蟲鳴睡著,聽著鳥聲起床的,在台灣聽到的都是車聲,很可怕。

但是在這個地方,是很多個山頭,連綿的看不盡,我覺得很絕望。我們家裡沒有電話,所以我只要離開學校回到家就與世隔絕,離學校大概有十幾公里那麼遠,所以我如果坐不到公車的話,我就等著要遲到,遲到就要被訓導主任處罰,真的是很焦慮的……。我常常夢見我趕不上校車、趕不上公車,遲到被處罰。

我記得有一隻貓是我祖母養的,我祖母是個瞎子,那貓每次捕完老鼠回來就會放在她吃飯的碗裡頭,我祖母因為看不見,她有時候去摸,欸!怎麼摸到一條有尾巴的?就會大叫。就叫我們來看,又有一隻老鼠。貓會跟主人邀功,就是「我有做事情啊」這樣的感覺。大概每天都會打一隻老鼠回來。可是牠平常就懶懶的,在那邊睡覺。我聽我朋友說他的貓會打一隻鳥回來給他,或者打一隻蟑螂回來給他,真是嚇死人了!還好我家的貓沒有這個癖好。

◎養寵物不是付出,而是獲得更多

現在進入主題,這是我家的貓,牠叫小傢伙,養在家裡面,牠不出門,開了門給牠,牠也不出去的,頂多就在陽台,跟我一起散散步啊!看看鳥啊!這隻今年八歲半,是一隻公貓,米克思,所謂米克思各位知道是什麼意思吧?MIX就是混種,我都常叫牠小雜種小雜種,牠還高興地回應我喵喵喵,牠都不知道我在講什麼。這是我最早住在新店的時的候養的兩隻貓。我在台灣生活一直長期睡眠不大好,後來我覺得養貓之後情況大有改善,大概就讓我回到以前的那種,貓會給人很安定的感覺。我其實也很喜歡狗,很多人以為我不喜歡狗,其實不是,是因為我沒辦法同時養貓又養狗。

這兩隻貓是一對姊弟,我覺得是姊弟啦,一隻叫小女生,她曾經出現在我的書裡頭。這隻叫小肥。但是呢,牠們小時候很醜,我現在回去看覺得牠們長得好醜哦,怎麼會耳朵那麼尖,像ET,為什麼會領養這樣的貓,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覺得,好吧!就養兩隻貓試試看吧!其實貓你只要愛牠,牠就會長得很漂亮,無論牠是長得多醜多醜,甚至有缺陷的貓。像我的學生他養了一隻貓,是撿到的,那隻貓撿到的時候只剩下三隻腳,另一隻腳已經截肢了,被人家丟掉,他給我看牠的照片,真的是長得非常非常漂亮的一隻貓,雖然三隻腳,但是牠還是可以玩耍、追逐。

小肥的小名叫肥子。各位知道清朝有個詩人,叫納蘭性德,所以我們這隻貓叫納蘭小肥,聽起來很好聽吧?我給牠買的棉被也一樣有貓的圖案。我先講一下我對貓的觀察,我在跟貓相處的過程當中,我發現母貓比較容易跟人相處,而且比較知道人的心思,公貓比較搗蛋。各位知道三色貓一定是母貓,可能有極少數基因突變,不然通常三色貓都是母貓,像這隻小女生,牠在我家九年,有一年中國時報作一個貓的專輯,我寫了一篇文章就叫『小女生』,寫完沒多久牠就cancer了,所以後來我的貓通常就不上報紙,這是我的小小的迷信。牠走的過程很辛苦,我稍微講一下,我帶牠去看醫生的時候,醫生說台灣沒得醫,妳要把牠送到美國去。我心想:啊?送到美國去?後來他說可以幫我醫醫看,但牠還是很快就走了,就是不吃不喝有腹水,牠要走之前的那一個多月的期間,牠在家每一個地方都去坐,牠平常從來不上沙發,牠在沙發的把手上面,每一個從前牠不去的地方,牠都去坐一下。我覺得牠在家裡,就是想留下回憶。其實貓跟人一樣,牠們是有感情的,而且牠們懂得思考,只是我們完全不知道,沒有辦法了解牠。

我的師父說:貓跟狗牠們其實什麼都懂。我後來真的是覺得,牠們真的什麼都懂。當牠不想理你,或是不想聽你話的時候,牠就假裝不懂。像我家那隻貓,牠很喜歡我摸摸牠的肚子,我有時候摸到一半就會教訓牠說:「你看你吃的飼料,丟到外面有吃剩的,怎麼可以把東西弄出來呢?還有你貓沙玩到那裡……」本來摸得很舒服的,聽我這樣講,立馬轉身就走了,牠就知道主人在譴責牠,所以其實牠什麼都懂的。

像小女生,我到現在還記得,我其實留著牠過世時候的照片,牠那時候快要走了,但一直走不了。牠堅持要自己去上廁所,牠不要我抱牠,因為我們家有四層樓,那四層樓是真的很辛苦,她常常就走在樓梯中間停下來休息一下,再上去,再上廁所。到最後的時候,牠因為走不了,我師父跟我講說,貓沒有什麼太大的業,妳給牠唸一下水懺,那個水懺要唸兩個小時,我記得我第一天給牠唸了三分之一本,隔兩天牠就走了。牠走的時候,因為那天早上我要去上課,牠走的時候是中午十二點,我先生在家,我一下課就接他電話,他跟我講說牠走了,叫我立刻回家,可是我下午一點鐘還有課,所以我回家就看牠最後一眼,牠已經都硬掉了,包著我穿過的毛衣,其實那個圖片照片都還在,我只是沒有把它拿出來,因為太傷心。已經很多年了,牠走的時候是2002年,到現在,因為我祖父先走,然後隔年牠走,再隔一年我祖母走,所以我記得很清楚,牠的靈位到現在還在我家,牠的靈骨,那個裝骨灰的那個罈,還在我家,上面有牠的名字,生年跟卒年,就放在四樓的,我家的佛堂。

小女生走了之後,我們請寵物殯儀館的人過來把牠帶走,那一天是10月9日,我記得很清楚,隔天10月10日慶祝國慶,我們的貓就在那一天火化。牠火化了很久,那個負責的人跟我說:「妳這隻貓怎麼會這麼久。」牠放在冰箱拿出來的樣子我都還記得,反正後來他去看的時候,那一陣火燒出來把那個人嚇一大跳,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我也沒有心思去看有沒有什麼貓舍利啊之類的,反正我完全沒有那個心思,我就把牠捧回來,那個熱熱的骨灰。那個人跟我說,動物的骨灰不能進家門。,我覺得為什麼不可以呢?我就把牠放進家門,大概在十月十幾號,我上靈鷲山的時候把牠灑在山上,那個地方都是蝴蝶,我相信牠在那裡很快樂,因為牠很喜歡看蝴蝶,看鳥啊什麼的。牠當然有小小的業啦,就是咬死過我養的楓葉鼠。
但是跟這隻貓相處,牠教會我很多很多的事情,我們都覺得養寵物是付出,我不覺得,我覺得是牠們教會我很多事情,像這隻貓是陪我寫完博士論文。(記錄/Lily Huang,編輯/黃宗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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